燕熙折了信看ban,越看越是震惊,他从信纸后面抬眸问:“老师要请淳于南嫣当借刀人?”商白珩笃定点头。燕熙请教:“为何她能借来寒门之势?”商白珩推演着说:“淳于氏于立朝时凭军功封了公爵,淳于老太爷居功至伟却从不挟功自傲,还严加管束子弟,教育家风。即便如此,仍然受逐渐势大的几家打压,淳于氏在战场上吃了几记闷亏后,转而主攻科场,只留了有志儿郎投军许国。从南嫣的高祖父始,便是实打实地考科举,到他祖父辈,已是学风清正,进士及,水到渠成。”燕熙思忖片刻,道:“老师,我懂为何父皇要点我为状元了。”商白珩还是摇头:“你以为陛下是存了私心,才点你为状元?”燕熙试图分辨:“文无、朝中所论,皆是你自证实力的铁证!不必如此妄自菲薄!”燕熙惭愧地低下头:“老师——”从前在这种时刻,商白珩偶尔会抬头摸摸燕熙的发顶,以示安慰。此时商白珩习惯地抬起手,只伸出少许,便强行僵硬地收了回来,他默然片刻,转而说:“微雨,为师今日也要与你剖白。你知道为师为何甘愿弃翰林而赴皇陵做你的老师么?”商白珩从未提及自己来教燕熙的本意。听到这句,燕熙不由坐直了,凝眸瞧着商白珩。商白珩在学生这样庄重的目光下,生出坦言而告的畅快之意,他庄重地说:“我有一腔热血,要塑世间新主,殿下敢脱宫廷束缚,肯以寒门重来,得遇学生如此,实为师者大幸。‘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我要为世间树新潮。”【注】师生一席话尽,已过亥时。燕熙送商白珩和周慈到门外,关上门时,脱力地扶住了墙。他在商白珩面前强撑着不敢表现出来,一直攥着拳,手心都攥出血了。他双腿打颤地回到桌边,手按在桌面上,洇出血迹。他又像十日前那样,离了宋北溟,荣的燥意便更甚。今夜怕是难熬了。可现下叫他更难受的是,商白珩在今夜突然给他上了一课。商白珩定是看出了他情绪失控,商白珩没有斥责他,而是将形势与他推演一番。这样的就事论事,既是保全他颜面,又是冷硬的提醒。尤其是最后,商白珩自与淳于南嫣相比,叫燕熙不得不去深想商白珩做与淳于南嫣相似的剖白的用意。燕熙坐了一会,沉思许久后,苦笑出声。他懂了。那日淳于南嫣递投名状不为情爱,今日商白珩自陈初衷,亦如淳于南嫣。无关情爱。甚至无关师生私情。只有“行为人师”的道义。商白珩今夜是特意在告诫他。这一次比任何一次说的都要清楚彻底。商白珩字字句句所述,乃是——他商道执要的是能为世范的新主,不是燕微雨。商白珩一路沉默地回到住所。他如今在国子监旁的官书巷租了间宅子,到了地方,也不请周慈进,进院就要关门。
周慈挤身进去,合上门说:“道执,你今夜实在有些过分了。”商白珩站在晦暗的夜里,声音格外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就是要微雨动心忍性,做到寻常人不能之事。”【注】周慈苦口相劝:“道执,你不觉得这样太严格了吗?殿下才十九岁。”商白珩的声音如晦夜一般的沉:“时不待我,十九岁又如何?群狼环伺,会等他么?我们体谅他,旁人便对他心慈手软么?他如今事事,皆是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为老师亦是如此。我无法替微雨绸缪一世,所能做的,只有倾尽所有教。只盼他在大难来临之际,能有一击之力。”“你总有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周慈无奈地说,“但是,道执,你没发现今夜殿下不舒服么?”商白珩目光一敛,身形隐隐有些不稳。他默然片刻,心中已是翻涌难抑,却还是狠心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海无涯苦做舟,偶有微恙,也要勤学不辍才是。”周慈发愁道:“可是殿下今夜不仅闻了固本茶,还见了小王爷。虽说枯能缓解荣的症状,但在没有根治的情况下,一旦有了枯又离了枯,殿下会格外难熬。”商白珩脸色刷的白了,声音微颤:“可是,我观微雨并无异样。”周慈更愁了说:“道执,从前殿下有委屈难受,就算不肯告诉我们,至少也会与你透露些许。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他连你也不肯说了?”商白珩低低地压着眉说:“我……和微雨并无嫌隙。”周慈恨恨道:“和我也要严严实实地藏着揶着么?道执,你这段时间苦闷消沉,我与你相识多年何曾见过你这样!你到底为何如此折腾自己?”商白珩苦笑一声,他缓步走向屋子,落寞地说:“悲野,我是微雨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有管教之责。倘若我能重新选,我也想当他的大夫,救他护他治他。可是,悲野,我是老师。”商白珩已然数日没有睡好,他压了满腹的话,可是能说出来的,即便是对挚友,也只能到这里了。他容不得师生间有半点叫人指摘的亲狎。他藏住的每个字,都是对自己学生的保护。周慈追到屋边,还待再劝:“你逼他至甚,又将他越推越远,师生间毕竟没有血亲,那点情份哪里经得住你如此消磨?若有一日,你们形同陌路,你当真不悔么?”商白珩手推上屋门,顿住说:“悲野,微雨有宝剑锋,道执便当为磨砺石。悲野,为师者,重在成全。”周慈拉住了商白珩,不让对方进屋:“我听不懂。我就问一句,你若执意如此,若有一天当真和殿下师生缘分尽了,你当如何?到时候,你若是愁苦来找我,我也治不了你。”商白珩用力地推开了门,脸沉在晦暗里,声音极沉:“悲野,若有那天,你就别治我了。”周慈蹙眉:“你什么意思?”商白珩抽身进了屋,回身要关门,他在门缝间对周慈说:“不说这些了。既然你知微雨今夜难熬,不若你还是回宣宅,有你守着,也好对症施药。”周慈不放心商白珩:“那你?”商白珩合上门,严声喊道:“你快去罢。”周慈只得又往宣宅赶。小宅子只剩下商白珩一个人时,他复又出了屋门。下弦月要子时后才能升起来,今日二十五,怕是连月痕都难寻了。没有月色。商白珩盯着乌云横陈的天色,紧蹙着眉。他又想到十日前的那盘圆月,那果然是他见过最美丽的月色了。商白珩在这重夜里,颓唐地自言自语:“到那日,我是否会悔?其实不必等到那日……”那边,周慈去了宣宅,连着拍了许久的门,燕熙也不肯开门,燕熙只说无妨,叫周慈回家。周慈跑了一夜,两边都不想理他。他走在无人的街上,叹了一路的气。作者有话要说:【注1】“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北京师范大学校训。【注2】“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自于《孟子·告子》下写的很难受,熬到这么晚,尽量多写了点,算是周三的更新。希望我周四能正常更新吧,如果更不了再挂请假条。最近好累。去皮见骨宣宅。夜里,燕熙又做了被那个似虎豹又似豺狼的野兽咬的梦。不同于上次梦境中的雪原,这次梦的是在夏日的湖边。湖风又湿又热,燕熙出了一身的汗,一只手撑在水里,打滑了一下,半边衣衫沾湿了。野兽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