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武士而已,待在王宫内这么多年,也旁听过很多廷议,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武士,而不是一个政客。他不懂玩弄那些权计,设计那些阴谋。
他甚至没去多想,老程的行程是怎么被泄漏的?他原以为是宫中的耳目,毕竟那些国家栋梁们手眼通天,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老程离宫被他们发现,然后被盯梢,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老程当龙君护卫的时间比他这个首席护卫的年龄都要长,二十八年了,老程整整做了二十八年的龙君护卫,见识阅历何其丰富,普通的耳目尾盯,如何能置他于死地?在路上他就能将那些人甩掉。
他之所以一直被盯着,最后死在密城,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老程的行程是既定的,先去哪儿后去哪儿,佩剑者兄弟们都知道,老程看来是没有改变他的行程计划。他最后一站是密城,有人事先得知,在那里安排了伏击。
这恐怕是佩剑者兄弟内有人出卖了老程。他们八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内鬼。严吉、万诚、田攀、郭玄、戚少瑜、段震岳,叛徒是谁?
严吉不苟言笑,刚做上父亲。万诚是资历最老的护卫,历任两位龙君,忠义之名人尽皆知。田攀极重荣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词汇都极其谨慎,任何时候都绝不妥协松懈。郭玄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戚少瑜温文尔雅,是前任太宰的第四子,非常讲究礼仪,是佩剑者当中最守规矩的人。段震岳是习武狂人,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练习拳术和剑术。
这六个人都是他的兄弟,没有一个是贪财好色之徒,他无比信任他们。怀疑任何一个人都让他感到疼痛,就如同那些刑罚加诸身体般。或许更甚。
他爬到铁门前,颤颤巍巍地端起了破碗,还没送到嘴边,水就溢了一半。这些污水有种怪味,有腥臊之气,但只要是水,就能让他品出甘甜来,他很久没喝水了。他们渴他,嘲笑他要水的样子,把这当成愉悦之法。
窗眼里飘进一阵得意的笑声:“第一武士,我的尿味道如何?”
他闻言立即呕吐,肠胃几近空虚,他干呕不止,刚喝下去的又吐了出来,比尿更难受的是羞耻。他是龙痕持有人,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殊权力,他是王国第一武士,这些人平日看着他都是羡慕而又敬畏的神情。如今他却在喝他们的尿。
我的尊严可以践踏,我只是一介凡人,出生于农家,虽然继承了一个历史悠久的姓,但多少代人来,于家的辉煌早已成尘土,不复再见。
我的身份可以被羞辱。但先王的不可以。我在龙神之前立下血誓,徽记在我掌心,我必将以一切来捍卫龙君之安危与荣耀。龙痕为先王亲令打造,那不是我的荣耀和权力,代表的是先王。如今龙痕被叛贼捏在手里,肆意把玩,篡位者即将握着那把神兵,抬起肮脏的双脚,踏上御阶,将那满是污秽的屁股,落于在先王的位置上。
这才是令我不堪羞辱之事。
死亡迫近。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早在童年时代,死亡就寄生在回忆之中了。
曾有一个哥哥。遥远而朦胧的回忆。哥哥比他大九岁。那是一个罕见的饥荒之年,母亲因为生他而死,三年后父亲带病*劳也被龙神征召,他俩变成孤儿,是哥哥将他拉扯长大。当他饿到快昏过去时,别无他法的哥哥在泥地里寻找滑腻的蚯蚓。之后又教他挖开树木下面的泥地挖掘它们的树根,用石头敲打,脱去无法食用的部分。就连吃树皮哥哥都有窍门,不能把树干随便挖开就吃光了,得留着树皮下面的那部分,否则这树来年可能枯死,下次就再也吃不到了。
饥饿是最早的死亡导师。但真正让他直面死亡的还是哥哥。
哥哥在十五岁带着他离开家乡,搬到了邻近的镇子里,哥哥给一个小贵族务工,负责给一片麦田浇粪施肥。由于哥哥生得高大,孔武有力,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小贵族相中,提拔为配备木棒的家丁。
哥哥十六岁那年,小贵族家里的九岁小少爷出去玩被匪人绑架,索要赎金。匪人指明只能派一个人前去赎人,见两人即撕票。哥哥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他带着赎金按照匪人要求赶到地头,结果匪人拿了赎金后,拒绝释放小少爷。哥哥不依,要求对方履行先前的承诺,匪人打他,要他滚,但哥哥始终坚持要按照承诺带回小少爷,不愿离去,最后哥哥被匪人乱棍打死。
死亡令他真正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死亡也令他哭干了眼泪,发誓学会坚强。因为他幼小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为哥哥复仇。
后来匪人被抓,其中一人供认:哥哥死前一直念叨一句话“你们为什么不信守承诺”。
那家小贵族感念哥哥所为,将年仅七岁的他供养到十二岁,直到一位一身银甲的中年男人前来将他领走,送到金碧辉煌的房屋里住下,给一群身着银甲的武士们当小侍。后来他才知道,他到了王宫,来接他的中年男人叫做陈敬贤。当时龙行天刚刚即位不久,听闻了他哥哥的事迹,大为感动,便将少年英雄的弟弟接到宫中,当成未来的龙君护卫加以培养。那家小贵族因为供养了他,因此受到龙君赏赐。而他从此就在宫中住了下来,成为龙君首席护卫陈敬贤的亲传弟子……
从此我这条命便是属于龙君所有。而我必将遵循哥哥走过的路。于家家训是“一诺至坚”,没有任何事情比恪守承诺更加重要,于家的先祖如此教育后人。
死,又有何惧?
他誓言守护的龙君已死,继承人太子也已死,第二个继承人被关押天牢,他则即将接受车裂酷刑。他的誓言在朔风里化为尘土,不复有效。生已无趣。
太子令他心疼。紫星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儿,才会命他送去那个绣袋。太子纵然年幼,却已知思念的滋味,他可以和他的心上人两两相望。
而我是多么羡慕这种小小的幸福。这种幸福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一认识让他心生刺痛。但也许还不算太坏,至少在死之前,总是认清楚了自己最秘密的痛苦为何物。
他沉浸在自己悲凉的小小世界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甬道里的脚步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去留意他们有几个人,是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呢?不过又一次受刑罢了,车裂之前他们还会想要在来折磨这死囚一次。
当听到那暗无天日的地牢牢门被打开时,发出刺耳的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他笑了。
你们来吧。我本是一个凄惨的孤儿,能够有朝一日练成高明的武艺,成为龙君的护卫,已是莫大的荣幸。吾愿已足。
来吧。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生既无欢,死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