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运坐在他家院里的那棵大泡桐下,低头看着秋燕的来信。
“……我感到后悔,后悔极了。我们不该萌生那样的感情,更不应该因一时冲动失去理智,做出令人不齿的事情。因为我已是有主之人,你也是名花之主。——正月里我已订婚,你和张珊也正处于热恋之中——一时的冲动,便把我推进了夺人之爱、毁人之美的耻辱的泥淖中。我将因欺天负人轻浮放荡而臭名远扬;你将因朝三暮四花心滥情而声名狼藉。我们不仅玷污了自己的灵魂,而且也亵渎了深爱着我们之人的圣洁之情。对他们的残忍之烈、伤害之深,无异于刀碎其心、剑断其肠。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不知你有何感想?反正我感到羞愧汗颜,无地自容……”
“高轩运,你应该很清楚张珊是多么爱你——她骑行十几里,在你回家的路上苦苦等待几个小时,只为了能和你见上一面,诉几句肺腑之言;她泪流满面地跪在母亲面前一再乞求,只为了能让你尽快重返校园;她在寒风呼啸的夜晚,瘫卧在体育场门前的一堆枯叶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你的名字,只为了能让你心回意转,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她冒着凄冷的秋雨,在泥泞的黄土路上徒步跋涉,在柳树峪学校的那面陡坡上,她四肢着地,身如拱桥,抠泥抓草,艰难攀爬。摔倒了起来,起来了又摔倒。汗水伴着雨水,泥巴沾满衣裳,只为了能给你伸冤昭雪,洗去污名;她废寝忘食彻夜不眠,为你编织自行车座套,只为了表达对你的深爱苦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爱的凝聚呀,都是情的爆燃。因为你,她放弃了少女的矜持,没有了少女的羞赧,甚至丢掉了女孩的尊严……”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她在送给你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的‘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诗句;是否还记得在你送给她的笔记本上立下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言。如今江水依然汹涌,山峰依然巍峨;冬无雷声阵阵,夏无飞雪飘飘,世界不混沌,天地未聚合,你却移情别恋,如此食言而肥忘情负义,与中山之狼何异?你不觉得羞愧内疚吗?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高轩运,你把张珊笼进你的情网里,玩够了玩腻了,然后就把她甩出去,管她皮开肉绽,管她粉身碎骨,你是何等的残忍与冷酷啊!如今你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煞费苦心地想把我也笼进你的情网中,等到有朝一日你有了新欢之后,再把我也甩出去,让我重蹈张珊之覆辙,再遭张珊之磨难,你不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之行为吗?如果你还残存着一丝人性,还有一点自尊的话,就希望你别再来骚扰我纠缠我——删除痛心的记忆,清空蒙羞的往事,你我今日一刀两断,明天邂逅便形同陌路……”
信是用红色圆珠笔写在稿纸上的,共六页半。虽然折叠的很整齐,但每一页上都有被水滴洇湿的痕迹。特别是最后一页,因为被水滴密集的洇湿,使纸变得皱皱巴巴,宛若八十岁老太婆的脸一样。
轩运边看边想,细细看了两遍之后,就闭上眼睛靠在桐树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从这封信的口吻语气、遣词造句等方面来看,与秋燕的文笔根本不相符,倒是与张珊的风格更接近,但他丝毫不怀疑这封信出自秋燕之手,因为秋燕的字迹他太熟悉了——工整而不呆板,娟秀而不造作,像她的人一样。令他疑惑不解的有三点,一是从秋燕的性情和处事风格来看,她不可能在书信中使用这么尖刻恶毒的语言(如:中山之狼、禽兽不如、天打雷劈等)来形容或诅咒她深深爱恋的人(秋燕深爱他,轩运对此深信不疑);二是他和张珊之间在恋爱过程中发生的事情,虽然他曾给秋燕说过一些,但也只是有限的一小部分,并且也只是一些皮毛,可秋燕如何能了解得这么细致,这么齐全?难道是张珊对她讲的吗?可这也绝不可能呀,张珊这一段时间好像并没有和秋燕见过面呀,退一步说,即便她们见了面,张珊也不会把这些只属于恋人之间的私密之事,毫无保留地全告诉她吧!可是如果不是张珊说的,又是谁说的呀,谁又知道这些事呀?三是秋燕说她正月里已经订婚了,可他和她已经见过三次面了,秋燕丝毫没有提及过此事,怎么现在突然提起来呢?还有从彭辉那天在电影院前面对他说的情况以及他和她三次见面的情况来看,她深爱他,暗恋他,这是不用质疑的。特别是那天在官帽岭桃树林秋燕的表现,她绝不是一时冲动——因为秋燕是温文尔雅、沉静内敛的人,而不是活泼热烈易于冲动的人,更不是水性杨花轻浮放荡善于表演之人,她所有的外在表现,都是灵魂深处长久压抑的真挚而深沉的情感难以遏制的爆发。可是她为什么突然就如此决绝如此果断如此冷酷地写这样的绝情书信呢?难道是为了张珊?她忍痛割爱,含泪挥剑斩情丝……对,是为了张珊——有可能,很有可能,因为秋燕她善良、她隐忍,她宁愿自己食黄连尝苦胆,也绝不会辜负别人,也不愿伤害别人……
辜负?伤害?哎,是呀——轩运思绪如潮——我和秋燕的感情如此发展,将置张珊与何地?让张珊情何以堪?她疯狂地爱着我,痴迷地爱着我,不顾一切地爱着我,为了我她没有了矜持、没有了泼辣、没有了冷傲,为了我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并且我也爱着她。因为想她,我曾经辗转床头,彻夜难眠;因为爱她,我曾经形影相吊,郁郁寡欢;因为念她,我曾经神思恍惚,寝食不安——我们是相爱的呀,我们爱得很深挚,爱得很痴迷呀——他的思绪穿过时空的隧道,驰骋在往昔的旷野里——深井旁柳树下,她那红晕笼罩的含羞娇美的脸庞,她那脉脉含情的目光;“桃花源”里,龙爪槐下,他们十指相扣,四目相对,缠绵缱绻,心潮激荡的情景;双叟岭上,古柏树下,她丰姿绰约,调皮可爱的神态。在她的“启发”和“命令”下,他对着广阔的田野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张珊,珊珊,你就是我心中那朵美丽娇艳、艳若桃花、无与伦比的鲜花……你娇艳美丽,永不凋谢……永不凋谢……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即便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我都爱你如初……
一幕幕情景宛若一帧帧照片,在轩运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是呀,秋燕说得对极了,我辜负了张珊的深情,我伤害了张珊的痴心——不,这不是伤害,正如秋燕说的,这是“刀碎其心、剑断其肠”啊——我曾经对张珊那么一大堆的爱的倾诉、爱的表白、爱的呼唤、爱的誓言,难道统统都是信口开河逢场作戏吗?难道都是空言虚语刮风放屁吗?我这是追求纯洁真挚的爱情吗?不,我这纯粹就是好色之徒的猎艳,轻薄之流的滥情!我朝三暮四欺天负人!我无耻之尤禽兽不如!我……我……我他妈的简直就是混蛋……
轩运背靠在树上,正在怀着万分的愧疚和悔恨,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时候,他爸就回来了。
“桃桃,你坐那里干啥!阴死阳活的像个二流子。茅瓮满了,没事挑几担茅粪送到自留地里去!”
轩运不耐烦地“嗯嗯嗯”答应着,就站起来走到茅房去了。挑了两担后,再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家的门又锁了。他就有些烦躁——他没带钥匙。于是他就满脸不高兴地走到饲养站问爸爸要了钥匙。开了门,到茅房舀茅粪时,茅勺又掉进了茅瓮里。他气呼呼地把那茅勺把儿猛劲往茅瓮里一戳,嘴里嘟囔道:“我日你妈的,真是倒霉透了,倒霉透了!”
不料这么猛进一戳,茅粪就溅出来了,他的裤子和上衣的前襟上就溅了些茅粪。
“哼,你妈的尻子,你还溅哩!你溅你就溅,你就溅!你就溅!我看你狗日的能溅个啥!”
他这么愤愤地骂着茅粪,就气急败坏地拿着茅勺把儿连续在茅坑里猛劲乱戳,结果茅粪不仅溅满了他的衣服,而且还溅在了他的脸上。
轩运用手在脸上使劲一抹,就怒吼到:“哎呀,我倒不日你妈的,你还真溅呀!”
他这么骂着,就拿出茅勺把儿,狠劲向院里扔去,不偏不倚,恰好就砸在那个正在觅食的毛疙瘩老母鸡身上。可怜的老母鸡以为主人嘴馋了,想击杀它,吃它的肉。便惊恐万状地拖着受了伤的腿,“咯咯咯”地一瘸一拐地逃窜了。
轩运扭头正准备走出茅房的时候,不料又被茅桶绊了一下。他生气地抬起腿,一脚就把茅桶踢到了院里。无辜的塑料茅桶的肚子上立时就破了个碗口大的窟窿。破了的茅桶“骨碌碌”地在院里滚着,里边残余的屎尿就画出了它滚动的轨迹。
轩运骂骂咧咧地从茅房走出来,气呼呼地在桐树上捣了几拳,然后就,仰着头对着树冠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噗嗤”笑了一声,然后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哼,我他妈的也是神经病了,和茅粪茅桶茅勺把儿置啥气呢!”
他这样自语着,心里就想,放个星期天,没帮家里干啥活儿,倒把茅勺弄进茅坑了,把茅桶也踢了个窟窿……唉……弄得这是啥球事儿嘛……”
稍微冷静下来后,他就有点后悔刚才像疯子一样的暴躁和失控了。
“唉……”他长叹一口气,回到窑屋里洗了脸,换了衣服,又到院子里用清水冲洗了茅勺把儿,然后从牛棚里拿了把锄头,走到茅房里捞出了茅勺(以前它看到过爸爸是这样捞茅勺的)。
轩运先把茅勺安装好,再从供销社买了个塑料茅桶,然后又挑了最后一担茅粪送到了自留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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