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挎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王家的院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接连三天的大雪没有停下的迹象,天阴沉沉的,像笼了一层黑纱,一点儿日头的影子都不见。
叹了口气,扫了扫肩膀上落的雪花,举手敲门。
主人家显然是早就在等待,她敲门声响起没片刻,破烂的,有些漏风的斑驳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个顶多二十出头,却已经风霜满面的妇人。
“婉娘来了?”一看见顾婉,王梅满是焦急的脸上露出一抹喜意,“快进来,外面冷,嫂子煮了锅面汤,一起吃。”
“嫂子,不了,家里还生着火,我哥来信说就这几天到家,我得等他……”顾婉笑了笑,把篮子递过去,“这是今天的药,还是两碗煎成一碗,给蓉妞喝下去……王嫂子安心,蓉妞就是受了寒,喝了药,发发汗,会好的。”
说着,顾婉把篮子往王梅怀里一推,也不顾她阻拦,扭身就走。
王梅喊了几声,见拦不住,不觉叹了口气,她弟弟王刚听见动静,出来只看到了顾婉越走越远的背影:“姐,这顾家的小娘子还真是本事,吃了她给的药,咱们家蓉妞的身子真好了,我刚才去看她,她还直嚷嚷着饿。”
王梅喜得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笑道:“那是自然,顾家和咱们可不一样,人家是书香门第,一家子都识文断字,会读书,刘夫人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不是咱们乡下人家养出来的,以前没觉着,这刘夫人一去,婉娘也显出来了,沉稳大气,不愧是读书人……”
“姐,看看,我才一句话,您就把顾家的小娘子夸得跟朵花似的。”
“我当然要夸,要不是有婉娘在,我家蓉妞怕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了。”王梅心里一颤,又想起那日女儿嚎哭不止,身上烫得怕人,整个人都打起摆子,神智也不清醒,村里唯一一个草药郎中都发了话,说是熬不下去了,她一个寡妇,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身边,要是蓉妞去了,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幸亏顾婉听见动静,过来看过,说家里有草药能治。
王梅叹了口气,她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并不觉得顾婉一个小姑娘就真能救活闺女,却不曾想,真是碰到了贵人……那时,自己慌乱得几乎崩溃,明明只是个小女孩儿的顾婉,竟然那般沉稳,有条不紊地开方子,拿药,煎药,还一夜不眠不休,和自己一块儿给蓉妞用温水和着酒水擦拭身体,终于让女儿平安度过鬼门关……
“我本来觉得,刘夫人一去,就剩下婉娘和顾大郎,这顾家的日子恐怕难过了,现在看来,婉娘有本事着呢,这医术,可比村东头的郭贵强得多,还认识草药,等他们家大郎回家,兄妹团圆,这日子一定能过得下去。”
王刚点头称是,眼睛里也流露出几分莫名的羡慕,这个时代,人们对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有一种天然的敬畏,王家姐弟两个,没有一人质疑顾婉一个七岁的孩子,居然能开得出药方,认得出药草……正是因为顾婉念过书。
丰朝,景天十二年冬
老天爷似乎也发现,这个仅仅太平了十多年的短命王朝,再一次进入仿佛永远无法避免的末日轮回,一整年天灾人祸不断,入了冬,草原上的蛮族和坐拥江山的水姓一族,因为一个女人而结下深仇,起兵作乱,以至于商路断绝,上琅这座本因为位于边陲,无人觊觎的小镇上,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安宁。
现在这世道,群雄并起,水家再也坐不稳江山,到处是土匪豪强,即使是曾经偏安一隅的小地方,也一样荒凉了,青壮年不是让朝廷拉了壮丁,就是落草为寇,出去讨生活,剩下的,多只有老弱病残……
东南角上最后一家米行也关了门,顾安然牵着一头瘦驴,在米行门前散落的招牌下面停了一下脚步,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天擦黑的时候,顾安然终于到了家门口儿,望着那已经斑驳的大门,停步,三年未归,近乡情怯……失去了一直辛苦维持家庭的母亲,今年只有十五岁的他,能不能担当起责任,照顾好唯一的幼妹……
眼睛干涩,泪水一落下,便凝结成冰。
天上风雪大作,铺天盖地的雪打在身上,顾安然即使穿着那身狼皮制成的旧袄,也几乎抵挡不住酷寒,浑身冰冷,没有半丝热气……
略显笨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大开。
顾安然的头上,立时就被罩上了一把油纸伞,他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布满斑驳绿苔的台阶上,穿着孝服跺脚的小姑娘
坐在垫着厚厚的,灰扑扑狼皮褥子的床上,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顾安然吐出口气,四处张望了下,眸子深处,隐约露出惊讶来——
他在外求学,往常娘亲来信,总说家里生活还好,可他知道,现在世道乱,日子艰难,家中又只有寡母幼妹,娘亲还常年卧病在床,生活比其他人家,想必更难些,若非答应亡父,一定要好好读书,他是万不肯离开,但现在看来,娘亲和妹子把日子过得不错,床上的被褥干净暖和,还是全新的,刚才看妹妹生火造饭,打扫屋舍,有条不紊,显然已经是一把好手……
只是,妹妹也太瘦弱了些,母亲的身体向来不好,怕是很难好好照顾她,反而要她这个稚龄的女孩儿,来操持家务……
顾安然心里一疼,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愧疚,一抬头,正看见顾婉端着一盒墨黑色的药膏,走过来给他上药。
“婉娘,你别忙,哥没事儿”
顾婉抬起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轻手轻脚地给顾安然把药涂在冻得红肿干裂的手上。
顾安然舒服得呻吟了一声,他这一路行来,风寒露重,体内寒气凝结,弄得满手冻疮,疼痛刺骨,这会儿,一抹上药膏,这双手宛如握着暖手炉,热烘烘的,舒坦极了。
“婉娘,这是什么药?”
“前些年村里来了个郎中,我跟他学了几手,只是自家制的。”顾婉简单说了几句,就不再多言,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自家大哥,生怕说话时露了痕迹……她可是知道的,自家大哥一向是聪明人。
当然,顾婉纯属多虑。
“我们婉娘真是长本事了……”顾安然欣慰地一笑,眯着眼睛享受宝贝妹子的服务。
现在的顾安然,仅仅是个少年。他看着身体瘦弱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的妹子,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听说妹子学会本事,只有高兴,又怎么会有什么怀疑?
上好了药,示意他自己再揉搓一会儿,顾婉就取出针线,帮他将衣服袖子上破开的口子缝好。
随着她的动作,顾安然的目光落在床上放着的一个针线篓子上——里面是一个还未完工的香囊,香囊的样式挺普通,但面上绣得图样,却是极为别致的,和市面上大多只有吉祥如意的图案,瑞兽之类的刺绣不同,竟是绣了一幅‘泼墨山水画’,新颖素雅……
是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