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孤零零立在台上,起先是微低着头,待云板响处,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又如春风拂面一般,左右顾看之间,连那坐在远远在角落里的人,都觉得她看见自己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楼里便鸦雀无声,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那女子便启朱唇,发皓齿,清唱了几句词。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句后,乐声响起,歌声也益发的清丽婉转、缠绵悱恻,真令听者神迷心醉了……人们仿佛置身于暮春的早晨,久立在高楼之上,微风拂面,极目远眺,只见碧绿的草色、迷蒙的烟光掩映在落日余晖里,皆乃望不尽的春日离愁……所有人都深深体会到歌者心中的惆怅苦闷,他们的五官五感,已经为歌者所有。此刻,以歌者心为心,以歌者念为念,世上便只有歌者的独唱了。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女子已经唱完很久,人们还沉浸在意境中不可自拔,许多人甚至涕泪横流,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女子,又唱了一首舒缓愉快的歌曲。众人闻之,才从自怜自伤的心境中出来,气氛重新欢悦起来,再回首之前的悲愁,人们的心灵,都好像被洗礼过一般,变得纯净了不少……一悲一喜间,数百人的情绪,被这女子的歌声牵引,其神乎其技,无以复加焉……~~~~~~~~~~~~~~~~~~~~~~~~~~~~~~女子唱完两首曲后,便福一福下台去了,许是觉着阿堵物不配仙子,没有人打赏金银钱钞,但那些楼上富户,纷纷赠以明珠、绸帛,其值又远超小杜了。更为踊跃的是那些读书人,方才赠词给小杜的只有寥寥几首,现在却一下冒出了几十人、上百首……原来,大家不是没货,而是等着献给正角儿呢。这时候,酒店的灯光重新亮起,伙计们给各桌客人重新热了酒,撤下已经凉了的菜品,换上一盏盏热腾腾的新菜。在乐班助兴之下,欢宴重新开始,但人们明显变得轻言细语,举止也比方才要文雅许多。“这杜大家就走了?”陈恪这桌人心说,虽然你是大牌,但连个招呼不打就走,可就成耍大牌了。“没有。”张五笑答道:“杜行首没走,在净室里看词呢,按照惯例,只要写词给她的,她都会到桌前致谢。若是她觉着好的,还会敬酒呢。”说着压低声音,贱兮兮道:“若是有极好极好的词,今晚就是杜行首的入幕之宾了。”“哦……”这一桌,也写了五六首词,自然心生期待。陈恪看看五郎,笑道:“这么说,我也得来一首。”说着他提起笔来,飞快的写了几行字,递给了张五道:“告诉那杜大家,我们不会等太久。”这也是酒楼的一种营销策略,因为要等着花魁出来敬酒,所有人都不离开,许多来得早的客人,已经在叫弄巧成拙陈五郎被一头雾水的请去了,陈恪他们既然会了钞,也不再开席了,便到遇仙楼外的冷饮棚子里,点些卤梅水、姜蜜水、紫苏饮之类的醒酒,坐等五郎出来。苏轼呷一口紫苏饮,微微皱眉的问道:“三哥这样戏弄,太唐突杜大家了吧?”这就是观念上的冲突了,在这个年代的人……尤其是这样的文艺小青年眼里,那些行首花魁名妓大家,都是钟天地之灵秀、不染半点俗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梦中女神、璀璨明珠,那真是半点亵渎不得。但陈恪,还是用上辈子看女明星的心态,看待这辈子的花魁行首,所以难免缺乏尊敬:“这有什么,难道我家五郎,不配跟花魁行首坐坐,喝个茶?”他笑笑道:“明天五郎就二十岁了,我想送他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说着叹口气道:“这家伙,一直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很担心他……”“你们说,他能留宿么?”宋端平好奇问道。“不可能的,”曾布摇摇头,以一种冷冰冰的语调道:“妓女做到行首,留不留宿就是她们说了算了,这些人惯会吊人胃口,她要是一次就让人得手,以后就不值钱了。”“唉……”苏轼大摇其头道:“一段佳期如梦,却叫子宣说得俗不可耐,真有够焚琴煮鹤的。”“子瞻说得对。”陈恪颔首道:“你管他在里面遇到什么,哪怕只是喝杯茶、聊聊天呢,对我弟弟来说,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将来跟别人也好吹牛。”“那你为何不说是我?”苏轼终于现出本相道:“我也很想见花魁啊……”“放心,你以后,会被花魁争相倒贴的。”陈恪白他一眼道。“话说回来,”一直很安静的苏辙问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全词是什么呢?”“是啊,”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陈恪身上,他们迫切想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词,竟能打动汴京的花魁。“唱可以,但我绝不承认是我做得啊。”陈恪收起笑道。“知道,欧阳公不喜欢你们填词么……”曾阜笑道。欧阳修因为年少风流、填了不少艳词,结果老来因此受害不浅,因此他对学生们填词,并不支持。“呵呵……”陈恪心说,你这样理解也成。老纳别生气,你一定会填出更好的词来的。便笑道:“这首《木兰辞》,是‘玉楼春’调,谁给我打个拍子。”“我来。”苏轼自告奋勇,用一根竹筷,敲打汤碗。循着节拍,陈恪便开口清唱起来。一曲唱罢,众人由衷赞叹道:“往日里也不见三郎填词,随便一出手,就惊为天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苏轼不禁陶醉道:“实在是太美了,直追柳七哩。”“我说了,不是我做的。”陈恪脸上害臊,拍拍屁股起身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便见五郎从遇仙楼里走出来。众人问他,见到杜大家了么,都说了什么话……五郎却化身扎嘴葫芦,坚决不说。已经是三更天,再晚回去,明天就不用上学了,众人只好先回家睡觉,明日再行逼问。回家的路上,没了外人,陈恪几个又逼问他,五郎才闷声道:““三哥,杜姐姐是个好人,我觉着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嘿……”陈恪这个郁闷啊:“臭小子,我把和花魁约会的机会让给你,你却反过来怨我。还杜姐姐,什么时候这么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