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他,众人齐声赞叹,纷纷投笔道:“不用再写了,这一篇珠玉在前,就让人心中有赋道不得了!”梅尧臣哈哈大笑道:“天生苏子瞻,我等凡人只好退避三舍了!”听了这话,苏家父子心情都不禁激动……不管这次科举结果如何,苏轼先后得了‘梅欧’如此盛赞,必将名满天下了!“那可未必。”韩维是王安石的铁杆粉丝,闻言摇头大笑道:“王介甫的才情,可是不输天人的。”“哦,对了。”欧阳修开心大笑道:“还有介甫的佳作可以品鉴,我等今日何其幸运?”说着走到王安石身边道:“介甫,拿出你的大作,让老夫为大家一诵。”王安石一直在出神,被欧阳修的大嗓门一叫,才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看他。“欧阳公要读你的赋。”坐在他边上的苏洵好心提醒道。“哦。”王安石点点头,又摇头道:“未曾动笔。”“不会吧,”欧阳修不信道:“介甫可是状元之才,做一篇赋如人饮水一般!”“莫非是听了子瞻的赋,不愿与他争雄?”梅尧臣好说笑话,但言多必失,此言一出,就让人听着不舒服……不过看苏洵脸上挂着的淡淡傲色,就知道不舒服的人里,不包括苏家父子。“我没有喝过这种酒,”王安石一脸古井不波道:“所以不知该如何去赞它。”“原来如此。”欧阳修这才看到,原来他面前的酒杯仍是满的,不禁关切道:“介甫,大家都喝了,为何只有你滴酒未沾?”“请欧阳公见谅,”王安石这才意识到,欧阳修已经站在身边了,赶紧起身行个礼,仍一脸平静道:“在下从不饮猛酒。”“原来如此……”欧阳修点点头,突然哈哈大笑道:“今天就改了规矩!”说着竟亲手持起酒杯,让王安石一定要喝下去。“在下不能。”在众人的注目下,王安石却倔强的摇头道:“今日、不饮。”说着双手接过酒杯,搁在桌上。也没有理由,便是说不喝酒不喝。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和善了,觉着这人太给面子了。苏洵看不下去了,轻扯一下王安石的衣带,小声道:“给醉翁个面子。”王安石却岿然不动,理都不理他,闹得老苏好大没趣。欧阳修也是老大的尴尬,好在他性情豁达,自我解嘲的笑道:“好好,男人就该这么硬气。想我年少时,也是这股子脾气,任你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改弦更张的!”众人便齐声称赞,便把这场尴尬掩过去。王安石欧阳修是真豁达,而不是假装的。他不仅没有因此而冷落王安石,反倒就势坐在他和苏洵身边,吩咐歌伎道:“捡些欢快的曲子唱起来。”又对众人道:“大家也开怀畅饮啊!”欧阳修年轻时,便是个风流种子,不仅做得一手好词,对歌伎的鉴赏能力也是数一数二,因此他所调教的家妓,一水的十二三岁,无不清音柔体、娇糯可人。正所谓‘萝莉人人爱,大叔心头好’,有了这帮子小妮儿的莺歌燕舞,气氛哪能不热烈?一片丝乐声中,欧阳修一手搭在王安石的肩头,一手拉着苏洵道:“来来,介甫,我为你介绍一位大才,这是蜀中来的苏明允,他的《权书》、《论衡》等篇,辞辩宏伟、博古通今,其才华堪比古之苏秦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其实何用我夸?如今的明允老弟,已是名满京城了,介甫,你肯定看过他的文章吧?”“看过。”王安石点点头道,欧阳修和苏洵便望着他,等待他评价几句,谁知这位老兄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见两人望着自己,王安石不忍再让欧阳公尴尬,这才惜字如金道:“文笔颇有古意……”“然后呢?”欧阳修本来就有些地包天,此刻更显得下巴要铲到地了。与文彦博、富弼、韩琦等人,对苏洵的政治才能一笑置之不同,他是很爱惜老泉之才的,十分希望多一些人来认同苏洵。王安石摇摇头,没有然后了……苏洵那张古板的脸,此刻显得分外难看,他是强忍着怒气。才没有拂袖而去。“呵呵……”欧阳修也不禁暗暗怪王安石太不客气,你妹的就算不认同人家的思想。随口称赞两句会夭寿啊?他只好打圆场道:“介甫惜字如金,但是一语中的,老泉的文风,如华山苍松,古意凛然,实在是难能可贵。现如今,世道文风浮靡不堪,以怪异奇涩为能,全不知文章之精神,还恬不知耻称其为‘太学体’!若是多一些老泉这样的文章。就不信太学体能猖狂到几时!”说着他握住两人各一只手。把它们紧紧拢在一起,情绪激昂道:“如今这文坛,正需要介甫、明允这样的学力宏博之士,来助我一臂之力,扫除妖氛。还文坛一个清明!”说着重重一顿道:“亦为真才实学之辈,清楚一条出头的大道来!”王安石那张表情木讷的脸,终于动容了,重重点头道:“我今日来此,就是因为敬重欧阳公力排众议,改革文风!”说着端起酒杯道:“在下便破例干这一杯,惟愿欧阳公能一扫近代险怪奇涩之文风,为朝廷重振风气!”那边苏洵也端起酒杯,激动道:“公之举。实乃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两人皆一饮而尽,让欧阳修极是欢畅。放声大笑起来。这二位都是真性情,平生就不知道假装,他们是真心敬佩欧阳公,真心希望他的古文运动能成功!但出发点又有不同……在苏老泉,他求取功名二十年,就倒在这见鬼的太学体面前,哪怕日后不再进科场,也愿意看到这玩意儿去见鬼,以为自己的儿子、和天下像自己这样怀才不遇之人扫清障碍,使他们出人头地。而在王安石这边,他却是深恨太学体对当今朝廷公文之毒害。读书人写那些鬼都看不懂的东西也就罢了,但身负社稷之责的官员,也都写那种‘锼刻骈偶、淟涩难懂’的公文,好像人家一眼看懂,就显出自己没水平似的。这就不再是文化的问题,而会严重影响到政府工作效率,甚至出现不可挽回的错误。见两人都极力拥戴自己,欧阳修的心里,就像一团火在烧,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向两人诉说着当年的流金岁月……那时候,自己还风华正茂,身边有同样年轻的范仲淹、富弼、杜衍,还有杜巽、苏舜钦、王洙、梅尧臣、王益柔等一干热血澎湃、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他们挥斥方遒、他们慷慨激昂,他们立志要匡扶社稷、革旧布新、为大宋的富强、为百姓的安康,也为了对得起自己这一身才学!然而理想的鲜花还未绽放便已凋零,昔日的战友如今也只剩下梅尧臣与自己苟延残喘了。而一切的终结,竟起因于年轻才俊们的一次酒后狂言。那个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趁着酒兴,沸腾了狗血,竟写下这样的诗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这样狂悖无视人君的诗句,自然被那些政敌抓住,大做文章,最终惹得官家大怒,不仅把参加酒会的众人统统贬斥,还罢了杜衍、富弼、范仲淹、韩琦他们!那短暂的庆历新政,就此折戟沉沙,成为一段任人唏嘘凭吊的往事。每每回想此情,欧阳修都情难自禁,他先是大骂王拱辰那些小人,阴险卑鄙。又叹息王益柔、苏舜钦这些人的年少轻狂。“介甫,难道你是接受了他们的教训,才不饮酒的么?”欧阳修紧紧抓住王安石的手,大声道:“好啊,你比我强,比我们都强!”“欧阳公,你醉了。”王安石低声道。“不,我没有醉,我心里明白着呢。”欧阳修双目炽热的盯着王安石道:“韩持国说得对,你的才情不输任何人。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什么诗么?我最喜欢你庆历六年写的那首《河北民》。”说着便高声吟诵起来道:“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悲愁天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