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振奋,是啊,怎么把这茬忘了!于是便一起往设在宫门的登闻鼓院而去。不过他们一路走着,并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反而都显得有些兴奋。这倒不是因为宋朝官员特别勇敢,而是宋朝的登闻鼓,不像明清时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清朝规定,‘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的案子才能击鼓鸣冤,而且击登闻鼓者,无论缘由先廷杖三十,所以那鼓虽然也摆着,却分明就是摆设。在宋朝,敲这个鼓是没限制的。当年有人因为丢了一头猪,就敲鼓把宋太宗给震出来了。后来有贵妇人要离婚,也敲鼓把宋真宗敲出来了……再后来赵祯实在烦不胜烦,才设了个登闻鼓院,里面安排言官值班,有敲鼓的先询问事由,一般的案子就转到开封府。比较重大的案子则会代为呈奏。但是那面鼓,一直在那里,你实在想敲,就敲去!最后到登闻鼓院的,有三十三名官员,鼓院司谏王辅之一见这阵势,赶忙相迎道:“诸位前来所为何事?”众官员的士气已经到顶点,大声道:“来你这里当然是敲鼓了,难道下馆子不成!”“真不凑巧,”王司谏苦笑道:“今天这鼓敲不成了……”“怎么?”一众青年官员瞪眼道:“你想阻拦不成?”“下官岂敢……”王辅之解释道:“实在是因为,鼓破了……”“啊……”众人不禁傻眼道:“怎么可能?”“那鼓还是庆历年间所制,年岁已久,几经寒暑,结果前日蒙皮皲裂……”王辅之细声细气解释道:“已经送去工部换新鼓皮了,过几日便可送回来。”“我等今日欲行大事,岂能被一面鼓皮所阻?”众官员道:“难道没有备用的么?”“这鼓几年都敲不坏,要备用的作甚。”王辅之摇头道:“再说也不一定非要敲鼓,诸位有什么事,可以写个札子,下官递送进去也是一样的。”“我们难道不会自己写?”众官员郁闷无比道。“那就再等两天,很快就会好的。”王辅之道。众官员面面相觑:“那就等两天再说?”领头的胡宗愈,也是得了赵宗晖的吩咐,要他从银台司出来,就来敲登闻鼓。却也没吩咐,要是鼓坏了怎么办。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胡宗愈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泄气道:“那就先回去……”“恕不远送了。”王辅之客客气气道。破鼓(中)酉时,福宁殿御堂中。赵祯半躺在安乐椅上,赵宗绩则端坐在大案之后。六名银台司官员,各小心捧着一个黄匣,奉承御前。赵祯看一眼上面银台司的封条完好,便点点头,他们于是将六个黄匣依次摆在齐王面前,行礼退下。胡言兑一面将封条挑开,一面为宗绩解说道:“这是银台司一天所收到的奏章,需要在明日下达两府。”赵宗绩有些眼晕,心说,八个我也念不完呐!“这还是临近年关少有奏事呢。”看出他的心思,胡言兑笑道:“多的时候,十几盒子也是有的。”“那就开始念……”赵宗绩咽咽唾沫,心说早知就不吃这么咸了。胡言兑笑笑道:“其余五个不用看,只看有两种封装方法,一种是实封,一种是通封。凡事涉机密者,如急事、狱案、灾难、或臣僚对中枢命令有异议,或奉旨等用实封,其余用通封。”胡言兑详细介绍道:“实封的应当,一应所呈全都亲自过目。”赵祯自嘲的笑道:“结果不到一年就差点累死……”赵宗绩知道,官家说的是景祐元年八月那次昏厥,人事不知长达数天。开封城里鸡飞狗跳。若非魏国大长公主推荐了一位胆大包天的神医,给他在心口位置来了一阵,赵祯能否醒过来都是问题。“但寡人并不后悔,大宋朝太大了,事情太多了。你没有这样一段时间的勤理政事,是没法全面认识国事,更别说提纲挈领,分别主次了。”赵祯缓缓道:“当皇帝其实是天下顶顶辛苦的活计。因为这天下所有人都在算计你。一刻偷懒。大臣们便会欺上瞒下、蒙混过关,结果百姓遭殃、朝廷受害,皇帝也就成了昏君。”赵宗绩又咽了下口水,这种话题他只能默默的听着。不管说什么都是非分了。“幼时观史书时,总觉着史上那些昏君真是笨的可以,任由大臣愚弄。”赵祯却一反常态的打开话匣道:“但亲政后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不是皇帝笨,而是大臣太聪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保持英明、不被愚弄,实在是太难了。”“比如这批奏章,就大有学问。”赵祯面露苦涩道:“当年我年少气盛。想效仿太宗皇帝励精图治。一振国家颓势。然而太后垂帘多年,奉行无为而治。导致两府大权在握,因循少事,见我事事过问,乾纲独断,自然心中不爽,你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我么?”赵宗绩虽然猜到了,却依旧摇头。“就是用奏章淹了我。”赵祯自嘲的笑道:“起初,银台司每日进呈的奏章不过一二百份,寡人亲政后,却激增到一千多份!可笑我以为是自己的诚意打动了百官,因此人人言事呢,后来才知道,这是几位宰相授意的结果,目的就是吓住我。我当时不信邪,便日以继夜的看,但还是昨天的没看完,今天的又来了,结果把自己活活累倒了。”“结果相公们得逞了?”赵宗绩难以置信道。“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赵祯苦笑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人家那边是百官,我这边却只有孤家寡人,又不过是中人之姿,不管斗智还是斗力,都有所不逮。每每这种时候,寡人便能理解古代的皇帝为何倚重外戚、宦官,跟老奸巨猾、人多势众的士大夫斗,实在太需要帮手了!”“但是倚重他们的风险太大了,大宋朝好容易才将他们排除在权利之外,决不允许出现外戚、后宫、宦官、武将干政,此皆乃亡国之因也,”赵祯沉声道:“所以还得找文官帮忙,因为他们的危害最小。”赵宗绩听着有些头大,心说斗不过文官,还要找文官帮忙?“一是制衡,此乃我大宋官员体系之精髓所在,无处不制衡,便无处可擅权。你得让大臣对立起来,他们才没法合起伙来你。”赵祯毫不遮掩道:“所以在皇帝的眼里,大臣不该有忠奸之分。黄河之水浊兮,长江之水清兮,皆可滋养一方,亦能为祸一方。更重要的是,你得让他们没法结党,这样你才不会势孤。”赵宗绩用心的听着官家的每一个字,这是老皇帝在教自己帝王心术啊!“二就是要选一些有才华又忠心的官员在身边了,祖宗设翰林学士殿学士,是给子孙作机要秘书的。馆选出来后,还得长年观察,只有真正忠心者才可命其入内随侍,以备顾问。”赵祯道:“这么多奏章,你只能先拣出紧要的看,大部分都得他们替你看。”说了这么多,赵祯有些累了,便呷一口茶,淡淡道:“看看今天有什么要紧事儿。”“喏。”胡言兑便把装着实封奏章的匣子打开,不禁一愣道:“今天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