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大社,是楚武王迁都时所立,历代经营,颇有规模。楚人喜欢高台和巍峨的宫殿,虽然那几丈高的土台,在阡陌眼里也并没有多高,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人力所及的雄伟之作。台上有殿宇,立柱高高擎起殿顶,正中,一根巨木耸立,看着颇有些古旧沧桑之貌,便是社主。
楚王见她目光好奇,得意不已。说这台基是取楚国的四方之土堆成的,光从各地运图到此地,夯筑台基,就耗费了半年之久。而那社主所用的巨木,传说是先祖季连所留下,有它护佑,可保患害不侵。
阡陌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虽然觉得事实未必如此,却微笑听着,并不多言。
楚王这个人,阡陌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很能够了解他,但有时,又觉得还不够。他平日言行做派,皆以务实为上,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是一个颇有浪漫情怀的人。
比如,他会天然地相信他的家族来自于传说中的高阳氏,身上淌着神的血,有上天的庇佑,尽管这事久远到超出了文字的历史,而他连一份能用作证明家谱都拿不出来。
但是,他又并不会迷信老天真的能罩住小命,跟人征战厮杀,该追打的时候他会追打,该逃跑的时候他也会逃跑;也不会全然相信楚国能靠着这根了不起的古木安然无恙,他疏浚河道对付水患,打开仓廪赈济国人,别人来犯,他就披甲亲征。
阡陌曾经跟他讨论过这种哲学层面的问题。她说,既然神能够做的事,其实都是人在做,那么花费这么许多人力物力去敬神,价值何在?
楚王想了想,不以为然。
“我从不求神能助我多少,我祀奉祭拜,不过是求他莫与我扰乱。”
“如何算是扰乱?”阡陌问。
“多了。灾荒,战祸等等,皆不可测。”说罢,他看着阡陌,唇角勾勾,“再如妇人失踪不见,或是生出个不肖子……”
他的手总是不安分,阡陌窘然,忙将它们按住。
但他的话,阡陌却思索良久。
楚国的历史,她大致知晓。相对于其他的诸侯国来说,楚国起步的时间晚,却算得幸运。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它抓住机缘,不断地兼并扩张,最终成为雄踞一方的大国。但再辉煌的成就,也抵不过历史的脚步,它终有一天会在纷杂的争端中疲惫不支,灰飞烟灭。
“侣。”她小心地问,“你真觉得,你苦心经营的所有,可延绵万世么?”
楚王看看她,却是一笑,目光深远,“太久远我管不得,我能管好的,只有此生。”
……
只有此生。
阡陌如今望着这大社,心底宁静。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是不可思议,她能把握的,其实也只有此生,并不比别人多,也不比别人少。而她希望,自己可以与楚王永远站在一起,就像今天一样。
她跟着楚王登阶,台下,有许多国人看到阡陌,认了出来,樊姬樊姬地喊。阡陌回头,对他们笑了笑,忽然,看到了另一边登阶而上的穆夫人,还有郑姬。
穆夫人今日装束庄重,保养得当的面容红润,头上玉笄生光,每走一步,环佩轻撞,贵气自不可言。而身后的郑姬,虽是以穆夫人随侍的身份而来,打扮得也是隆重。阡陌看去,那身中规中矩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并没有显得臃肿肥大,反而衬得端庄得宜。
阡陌见郑姬的次数屈指可数,在这里看到她,颇觉得意外。
楚王亦露出诧异之色,看看郑姬,再看向穆夫人一派自然的模样,心中已是明了。
他行了礼,简单地向穆夫人问候一番,令司祝开始。
乐师奏乐,巫师和巫女的乐舞,盛大而绮丽。蚡冒之鼎身披彩帛,被力士抬上殿宇之中,安放在神主之前。
楚王亲自念祷祭文,赞颂先祖和上天的恩德。那文辞的典故颇多,阡陌听着,半懂不懂。
“好听么。”一个声音忽而轻轻传来。
阡陌看去,却见是郑姬在说话。
楚王在神主那边,穆夫人也站在前方。阡陌与郑姬立在下首,站到了一处。
这是郑姬第一次对她说话,阡陌不解其意,回答,“好听。”
郑姬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我第一次见到大王之时,也是这般祭礼之上。”她望着前方,声音缓慢而轻柔,“那时他刚继位,我被国君送来献给他,那时,我看着大王,亦被迷住了。”
阡陌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