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送进来,李沁赤条条泡在浴桶里,云鎏像个小苦力似的,两手抓着一块细葛布的巾子卖力的给他搓洗。先是从碗里抓了一把澡豆浸湿了往他身上抹,抹的一身澡泥然后使劲搓,因为浴桶太大,人小够不着,她脚下还踩了只小方凳。这小家伙人不大,却很有一把子好力气,拿出了刷马擦地的劲头往李沁身上使,李沁给搓的很爽,从浴桶出来的时候浑身香喷喷,感觉至少轻了十斤以上。
指甲有点长长了,上了床,他又操起剪刀剪了个指甲。
云鎏盘坐在他脚边看,李沁拿了一块剪下的指甲壳给她炫耀,一脸得意:“摸摸,这指甲壳,大不大,硬不硬。”
云鎏拇指食指捏住指甲壳,很认真说:“大,硬。”
李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将又一块指甲壳放在她手里,云鎏就两只手捧着,很心痒说:“给我剪一个嘛。”
李沁哼哼道:“不干,剪你自己的。”
云鎏眼巴巴看着他脚,李沁剪完了十个脚趾头,云鎏手里多了十个小小的指甲盖儿。她粉红的脚丫子露在外头,
那颜色刺激人的神经,李沁突生兴致,去抓她的脚。
云鎏被他手碰到脚背,仿佛草丛里的兔子,受了大惊似的连忙就躲,李沁抓她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轻松松的就握着她腕子将她倒提了回来。她长了一张很金尊玉贵的脸,可是手脚暴露她的本质。这双脚是受过苦的脚,有好几只指甲盖都裂开了,甚至右脚大脚趾的指甲不知怎么的脱落了,蒙着一层软软薄薄的红膜,脚底非常粗硬,是磨破的血肉结了痂同茧夹杂的触感。这双脚,尽管现在是洗的干干净净了,伤口也在生长,但是受过的苦难刻在肉上。
云鎏脸上血色褪尽,使劲挣脱开他,将脚藏进裙子里,埋着头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脚难看,十分羞愧。李沁却仿佛没察觉,只好奇道:“你说脚心扎破了就是这只?”
他的口气没有怜悯,也没有嫌弃,只是单纯的疑问,云鎏抬了头起来,发现李沁歪着脑袋,面带疑惑的在看她脚心,注意力仿佛并不在自己脚的美丑。
她就轻轻的摇了摇头:“是另一个。”
李沁检查另一只脚,看到脚心的口子,还没有完全愈合。他放下云鎏的脚,捧起自己的右脚让她看自己大脚趾的指甲,指甲有一块是颜色灰白,李沁示意她看。
“知道这是怎么的吗?”
云鎏摇头:“不知道。”
李沁道:“骑马给马踩了,我还当它会掉呢,哪晓得没掉,又长回去了,里头一半连着肉一半是空的。”
“啊?”云鎏有些惊讶,低头细看,果然看到他这个指甲盖里头有一半是与肉分离的。她手按了按,问:“疼吗?”
她仰着小脸,李沁咧嘴笑道:“不疼,早好了。”
李沁重新捉住云鎏的脚,把她指甲也修剪了一遍,左右欣赏,十分满意,他奔下床去拿帕子擦了手,丢了剪刀,回床舒舒服服躺下。他长手一伸,便将云鎏稳稳当当抱进了怀里,紧接着云鎏感觉到了他的手隔着一层衣服在自己的背上游走。
她体温低,抱着一点也不热,怀里搂着个柔软的小活物,李沁觉得很舒服,很快就睡着了。
李沁没有什么事做,便呆在房中教云鎏识书。过了些日子,云鎏渐渐熟悉了李沁四周的环境。
李沁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乐敏,乐敏这人聪明,怎么个聪明法,云鎏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读过很多书,凡是看过的书都能倒背如流,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云鎏随便问他什么他都能答个一二三四五,跟李沁关系是好到了可以一块洗澡,穿彼此内衣的程度,李沁跟他形影不离。不过这人性子非常懒散,比李沁还不爱读书,而且有些不正经,喜欢跟婢女*。
这房里的姑娘们大大小小的不少,管膳的,掌灯的,提壶的,各有各的职司,柳桐猗最大,专管她们。姑娘们虽多,然而没人敢招惹李沁,对着李沁全都是毕恭毕敬,李沁不在的时候,她们全爱跟乐敏调笑,李沁一天要吃八百回醋。不过有了云鎏之后他吃的醋要少许多了,偶尔撞见了乐敏不老实便扬言要他滚回家,训斥一番,乐敏抿着嘴笑也不怕他。
过了两日,李沁给庄秦去了信,说明了云鎏的事,接到信的庄秦哭笑不得,他同妻子李氏进行了数日的交涉,没有成功,不但如此,他和李氏爆发了结婚十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争吵,然后紧接着便是他父亲母亲的责骂,逼迫他给李氏认错道歉,庄秦发了脾气,这回坚决不愿低头,死活不肯道歉,事情闹成这样,庄秦只觉得心力交瘁。收到李沁信的时候他已经早没有心思想云鎏了,只是心中恨父亲,跟李家的这门婚事他原本便是不乐意的,若不是当初父亲硬要跟李家结亲,怎会有今天。
庄秦没有空去看云鎏,也没力气想她了,给李沁回信:“我近日已是焦头烂额,劳烦你代我照顾她吧。”
回信当日送到了李沁手上,李沁当即大乐,把乐敏夸赞一通,又把云鎏叫过来,把庄秦信给她看。
云鎏认不全字,李沁给她解释了一遍,道:“庄碧成把你给我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云鎏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单只是说:“哦。”
李沁拍她脑袋:“你还不高兴?”
云鎏道:“高兴。”
她高不高兴都是那副表情,李沁也不在意,李沁高兴。
对云鎏而言,她知道,自己以后会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可能是长久的。
李沁把小狗子丢给了王质,过了好些天云鎏才打听到他,他已经在门房那里哭了好些天了。因为他哭的厉害讨人烦,门房也不想管他,就把他交给杂役,杂役也嫌他吵,把他关在马房里,一天喂他两罐的米汤。云鎏被杂役带去马房,马圈最深处的墙角下放着一只大箩筐,箩筐里发出婴儿哇哇的哭声,云鎏奔上去将他从臭烘烘的稻草中抱了起来。
看到云鎏,他立刻不哭了,云鎏拿手拈掉他脸上的草屑,他眼睛通红,眼泪汪汪的,两只小手试图抱住她的手。
云鎏拿了藏在身上的牛乳给他喂,他哭,可是吃奶仍旧很凶,力气很大,云鎏看他捧着羊皮袋子使劲咂,很怕他呛着了。云鎏很想把他带在身边,可是她知道李沁讨厌这个孩子,嫌他碍事,可是让他留在这里,云鎏万分难受。
云鎏给他喂了奶,抱着他哄了很久,天黑,院里丫头韩素来找,云鎏只得恋恋不舍的放下他。
云鎏没法再将他带在身边,只能在李沁不在的时候来看他,给他带点吃的。他哭,没日没夜的哭,扯了嗓子的嚎,唯独见到云鎏的时候瞬间就不哭了,他越是依赖云鎏,云鎏越是对他充满了愧疚,她是丢下了他,因为舍不得李沁那里的优裕生活。
他活的这样艰难,却长的非常健康茁壮,一点也不生病,就这么在马圈深处的箩筐里一天天长大,成天与马粪马臭为伍,他也是一身臭气,云鎏偶尔有时间给他洗一洗澡,但是因为身在臭粪之间,洗了也没多大用。
等他能下地爬,跟着人的牵引摇摇摆摆的站稳的时候,他也不大哭了,云鎏把他的箩筐从马圈里头挪了出来,挪到了马圈外头,给他见一见青天和日光。他爬也是满地爬,虽然不哭了,可是脏的厉害,一样还是讨人嫌,只有云鎏不嫌他脏,不厌其烦的给他擦鼻涕给他洗手给他换衣服喂他吃饭,而他的性子是个狡猾凶狠的恶霸,刚会爬的时候就会咬人,谁要惹他不高兴他就咬,他仿佛天生的具有智慧能分辨善恶,只认定云鎏是好人,除了云鎏外全是该被咬死的混蛋。他是个非常不讨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