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谁?”
“我……爸爸。”
“他不但是一把种地的好手。并且还会拉二胡,捏泥人儿,做木匠活,唱戏……”
“后来?”
“参加了解放军。噢,不对,是兵团。”
“是帮解放军打仗的?”
“是。一开始是。你猜你爸这个死鬼为嘛去参加兵团?来,念想呀,你坐到炕上来跟娘好好说说话。哎哟,你看我光顾你说话了,这儿没织好,这个织布机没有六蛋儿家的好用。”
“为了当英雄?”
“为了一袋小米。”
“我不信!”
“要说起来呀,你爸那个死鬼也算是个挺孝顺的人。那时这个兵团有个规定,只要进了兵团,就给家属一袋小米。正好你奶奶病得厉害,要喝小米汤,家里没有小米,别的东西她又吃不下。”
“反正是当的解放军的兵!”
“后来他想逃回来。”
“为什么?”
“他不愿打仗了,在枪眼里跑来跑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多熟人在他身边死掉了。他怕一颗子弹过来,咕咚一下就完了。他夜里跑回过来一次。也就是那天晚上有了你。”
“那,怎么又走了?”
“一大早被**抓走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
“有人报信。”
“要是解放军来找他就好了。他就可能是英雄了。”
“说来说去,这个死鬼是被一袋米算计了。”
“没准他又逃出去,找到了解放军。”
“不见得。听人说,那个死鬼是从**里逃出来过。说是躲在一颗大槐树的树洞里,从旁边过去的一个队伍没有发现他。可就在他想回家的那一会儿,被后边骑马的几个家伙截走了。打那以后,你爸这个死鬼就跟泡沫一样没影儿了。”
“是槐树洞还是梨树洞?”
“槐树洞。那棵槐树很老了,有灵性。走到那,人就会头皮发炸。”
“他肯定又逃了出去,当了解放军的英雄。”
“没准是死了。这年头死个人跟死个蚂蚁一样。你就别老想他了。咱们好好过日子,等你娶了媳妇,生一大帮孩子,我这当娘的也就放心了,也不算白守了你这么多年。”
王念想站起身来,看了看母亲在黄昏进入屋子后有些淡去的背影。母亲面朝窗口,她借用着一些外面的光线。
即使这样,她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以便使自己的视线更近距离地看清,好使纺出的线粗细均匀。屋子里和她背对的那半部分已经黯淡下来,天将近黑了。他想去外面走走。
“帮我弄点‘补截’。”
王念想拿过一块木板平铺开来,把新棉花撕成手掌大的薄薄的片,交叉着铺在木板上,弄成比砖大一点的长方形。又找来一根高粱秸秆上面的莛干,放在棉花内怀一边,用搓板把棉片围着莛干卷起来。王念想反复做了一大堆“补截”,放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盘着退,左手提着“补截”,右手摇动纺车轮子,她姿式很优美,像大雁飞翔。纺出来的线穗子越来越大。
村里的姑娘从小就学针线活,纺线织布是姑娘最起码的要会的。冬天,她们坐在炕头上纺,夏天把纺车搬到房根下的荫凉中纺。
母亲过日子强,夜晚也纺线。就连王念想还吃奶的时候,夜晚照样纺。点着个豆粒大的油灯,怀里揣着吃奶的孩子,嘴里讲着故事,或者唱着催眠曲。
遇到月亮充盈的时候,就到院子里的月亮地里纺。
夜色朦胧中,“吱楞……吱楞……”的声音像是一支能够让人安定的曲子。又美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