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满腹疑问,也抵不过疲惫袭来,明兰扎进绵软温暖的被窝,倒头便睡,这回什么梦也没做;团哥儿挨在她怀里小声抽泣,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小脸上还留着泪痕,熟睡中,短小的手指无意识的勾着母亲的袖。
母俩睡的昏天暗地,醒来已是午时刻,正是菜市口开张吉时。
团哥儿忽懂事许多,醒后不哭不闹,翠微喂一口他吃一口,只是缠明兰的紧,谁来抱他都是满眼戒备,小手抓牢母亲的衣裳。奈何满府的事等着明兰,她只好哄着小胖道:“咱们去看姐姐罢,姐姐手痛的很,你去帮姐姐呼呼好不好?”
小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小迟疑了会儿,才乖乖点头,由翠微抱至偏厢蓉姐儿休息处。随即,各管事忙不迭的上前,照顺序静候廊下,轮流回禀诸般事宜。
一夜混乱,半宿大火,损失不可谓不大。
老宅处报销了十之七八,好在祠堂安然无恙,顾氏先祖当初将之建于偏僻阴润处,明兰颇觉有见识;可惜另一边就无此好运,整片山林俱毁。可叹那刚绽出花蕊的红梅,才结出青翠可爱小果的桃林,还有花大银移来的几排秀丽花树——统统化为焦木。
捡林中时,还发觉几具烧焦的尸首,明兰正心疼那些被无辜烧死的鹿儿鹤儿,没好气的叫人拿破草席裹了,连同门外留下的贼人尸首,一道送往顺天府衙。
除这两处,澄园余处倒无大损伤——不算葛妈妈在惊慌中烧塌半座灶台的话。
房屋山林损毁再重,到底是死物,终有修复之日,真正可惜的在后头。
细细点查后,此夜侯府家丁护卫共伤亡十二人,其中轻伤十四人,重伤九人,其余的……已入往生道矣。明兰嘘叹不已,吩咐郝大成厚葬亡者,并重重抚恤其妻儿老小及伤者。
明兰每说一笔,夏荷便提笔往册里录入,一旁的绿枝算盘打的噼啪响,脸色比明兰还难看——略略估算下来,光抚恤金就要出去上万两!
待诸管事回禀毕,鱼贯出去,绿枝的面皮已青跟西瓜皮般了,明兰只好安慰她顺带安慰自己:“……你细想想,昨夜若无人拼死抵挡,咱们早做鬼了!如今雨过天晴,喝水不忘掘井人,更不能寒了下头人的心。”
绿枝勉强点点头。
话虽如此,可算上来日复建宅邸的经费,这几年明兰认真理家所积攒的银几乎要去一大半——呀呀个呸的,还真tm的如伯虎兄所言,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明兰捂着胸口心疼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不等缓过一口气,眼见日影西斜,外头忽来报,道英国公府使人来传话。
“昨夜张家并未受贼人进袭?”明兰听了消息,惊疑不定。
传报的媳妇站在门边,提声道:“正是。张家昨日一夜平,是以张夫人也未料到咱府的光景,今早一听说,就赶忙派人来问安。”
明兰又问:“那国舅府呢?”
那媳妇道:“来传话的人说,眼下外头还戒严着,音信不通,个中情形……也说不清。”
明兰默了许久,她心中存了一夜的那个疑问,已浮起一个愈发清晰的答案。
此后,她又召了外院几位管事问话,继续理事,屠龙神色疲惫的来禀府内已清理干净,前后门外也再不见贼人踪影,郝大成和廖勇家的已分派仆妇杂役收拾整顿院房舍云云……足又忙了一个多时辰,明兰方才空下来,想及蓉姐儿,她赶紧起身,叫人扶着去偏厢看望。
刚要迈出门,却见小桃颠颠的从外头跑回来,口角含蜜,一脸叫人想抽的幸福样;明兰驻足斜眼,拖长调:“回来啦——?石二公伤情可好。”
小桃半傻不呆道:“伤?哦……石头哥只皮肉破了几道口,屠大爷说不碍事的。”
明兰阴阳怪气道:“那你怎耽搁到这会儿才回?”主母都睡醒理事毕了,贴身大丫鬟还不见人影。
小桃难为情道:“石头哥说……他说,昨夜真吓人,血花四溅的,前门后门地上都是死人,他想起来就心头砰砰跳呢,怕的都不敢闭眼睡觉!”
屋里还在秉笔对账的绿枝听得一阵恶寒,险险一头栽进砚台里去,扶着明兰的夏荷明显晃了晃,咬唇忍耐再,终忍不住:“这话你也信?”
小桃愣愣道:“石头哥干嘛骗我?”
夏荷没算计,自然脱口道:“提刀杀人都不怕,哪会怕做恶梦!他在诓你呢,他喜欢你,想跟你多待会儿!”
小桃顿时粉面绯红,结实有力的胖胳膊‘轻轻推了’她一把,娇嗔道:“哎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你真讨厌!”又对着明兰含羞道,“夫人,我去帮绿枝了。”然后扭着圆乎乎的身往屋里去了。
夏荷被推了个踉跄,差点脑门撞在门框上,明兰好心的扶了她一把,怜悯道:“别和这丫头斗嘴,也别拿石家小说事,只有你憋气的份儿。”
那小两口,一个无知者无畏,一个脸皮至厚无敌,真是天打雷劈的天作之合;明兰又思忖着,不若回头就给石家夫妇去信,待生下腹中胎儿后,便可筹备婚嫁了。
想及小桃此后要远嫁江淮,明兰不禁心头酸酸的,默默低头走,没几步便到了偏厢房,听里头隐隐传出孩童的说笑声。
跨门左向转里,走进里屋,却见蓉姐儿坐躺在床头,床榻里侧是盘着胖腿扒在姐姐身上的团哥儿,外侧是坐在床沿的娴姐儿,窗下小几两旁分坐着邵氏和秋娘,崔妈妈独坐在如意圆桌旁,轻轻吹着一晚黑漆漆的药,额头上尚贴了两枚活淤化血的小小梅花形膏药。
见明兰进来,众人面色各异。秋娘微笑着起身行礼,谁知邵氏比她起得更快,兔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活像又死了一回老公。明兰朝秋娘点点头,看也不看邵氏一眼,径直朝床边走去。
蓉姐儿原正愁眉苦脸的望向崔妈妈手中的汤药,见了明兰,欣喜道:“母亲,你来了……”说着便要起身。明兰忙上前按住她,柔声道:“起来做什么,赶紧躺着。”又问伤处疼不疼,有否旁的不适,蓉姐儿摇摇头,“吃了大夫的药,都不疼了。”
明兰心中怜惜,心想待药性过去,定然疼的更厉害。她拂开女孩浓密的额发来瞧,只见额后两寸处,一块糊满了墨绿色刺鼻药膏的头皮,犹隐见几分渗人的血赤糊拉,她叹道:“亏得你生了这么一把好头发,若换了头发少的,怎么遮得住伤处。唉,伤得这样,少说半年不好带金珠的钗环,沉甸甸的坠得头皮疼。”
蓉姐儿摸摸自己脑袋,大大咧咧道:“娴妹妹说了,反正我梳坠马髻也不好看,以后性都梳正髻好了;前头母亲不是刚给我一盒新鲜的纱堆宫花,不妨事的。”她的脸蛋偏英气端正,每每梳那种柔美爱娇的鬟髻,都是各种别扭。
话题说到娴姐儿,却见她一改往日明快慧黠,自明兰进来,始终低着头,听了这话方才微微抬头,小心的瞥了眼明兰。
明兰伸手轻抚女孩的脸蛋,温和道:“你俩就跟亲姐妹一般无二,有你在蓉姐儿身边开解着,我就放心了。”
娴姐儿目中含泪,稚嫩的面孔带着早熟的羞愧,轻轻点头。一旁的邵氏张嘴欲言,对上明兰望来的冷淡眼神,立刻哑了,她有心想说些歉意的话,当着满屋人的面却不好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