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宛如夜海般的无声静寂里,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略微飘忽:“……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很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阿佳妮低声打断了他,仿佛咬牙切齿,“我说过,我会等着你的报复。但如果这就是你的报复方式,那么我不得不说,你表现出来的这种大失水准的幼稚举动,令我感到非常失望!”
汉尼拔发出一声略微带了点苦涩般的低低的笑声。
“我也知道我的这个举动非常幼稚,甚至可笑。但是阿佳妮,如果我真的被送上了绞刑架,你会亲自签发命令,然后看着我被吊死在你的面前,你却完全无动于衷吗?我请求你回答我,对着众神,以你庇护和珍视的一切美好为誓,回答我。”
阿佳妮扭过脸,冷冷道:“所以你这就是承认了,你在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试探我,报复我?”
他凝视着她。“不,这不是报复。在你走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确实非常愤怒。但是到了最后,你所留给我的,就剩下沮丧和想念了。我想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我唯一一个不会去报复的人就是你了。我不过是在和自己打赌。我想知道那个一直令我无法忘记的女人,她对我的心肠是否真的硬到了石头一样的地步。”
“这重要吗?你那颗正在你胸腔里跳动着的罗马人的心脏难道没有引导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我的那颗罗马人的心脏,它已经告诉我该去做什么了。但在跨出那一步之前,它的某一个部分依然在纠结着,它驱使我来到了这里。我想见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当初施加在我身上的所谓欺骗早就不在乎了。我还想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正准备去做什么。阿佳妮,我早不再幻想有一天你能回到我的身边了,但是如果知道当你每次想起我的时候,除了仇恨和拒绝,你的心里其实也为我保留了一个角落,哪怕这位置微不足道,在我要出发之前,我也将不再有任何遗憾。”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佳妮的目光终于投向他,“你准备去做什么?”
汉尼拔踱了几步,背对着阿佳妮,朝着罗马的方向伫立片刻后,说道:“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带着愿意跟随我的士兵离开这里,就此不再接受来自罗马或元老院的任何指令。”
阿佳妮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的,一旦你这样做,就意味着你将与整个罗马为敌!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是卡普亚的后裔,罗马永远会是我的祖国,我怎会与它为敌?即将成为我敌对的,是图密善的□□和充斥着恐怖的元老院。并且……”
他转过身,凝视着她,朝她微微一笑。
“并且,在我认识你,并且爱上了你之后,我又怎么可能再次在战场上和你为敌?”
阿佳妮尽量维持着自己听起来还算平稳的声音,“我还不至于高看自己到这样的地步。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因素真的也包括我在内的话,我奉劝你重新考虑。我绝不值得你去这么做。”
汉尼拔沉默了下来。但阿佳妮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终于抬起眼,在月光下,今晚第一次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幽暗而深沉,看起来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片刻后,听见他忽然问自己:“阿佳妮,你知道我从前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吗?”
阿佳妮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少年时代,我喜欢西塞罗著的《西庇阿之梦》。他在书中论共和国的段落,我到现在还能背诵。他用文字描绘的那个虚幻完美的世界,就是我从前的信仰。我的老师库莱奥也令我相信,罗马是光明的象征,让文明之光照耀到这世界上的所有阴暗角落,让它永远不灭,这就是我为罗马而战的意义。”
他笑了笑,看向阿佳妮,“现在你听起来,这很可笑吧?”
阿佳妮迟疑了下。“不。对理想的憧憬和追求,往往可以比理想本身更令人动容。”
“谢谢你的评价。”
他耸了耸肩,“所以后来我就知道了,理想之所以被人高高地供起,就是因为它的不可实现性。就像写下了论共和国的西塞罗,元老院元老和曾经的罗马执政官的身份也无法挽救他,最后他的双手被砍了下来,用钉子钉在了元老院的大门口。到了今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上演了,就在我的面前。公民大会形同虚设,共和成为最好的笑话,罗马以元首意志为意志,这些原本都没什么,这就是罗马的一部分。令我无法容忍的,是提图斯的死、库莱奥的死,不少我知道的正直的元老到现在还被关在牢狱里,更多身穿伽罗袍、列席元老会的元老们不能对元首的决定做出任何的质疑,他们只能沦为应声虫,否则他们就要面临家人被送去斗兽场的威胁。正因为我是一个罗马人,所以我必须站出来制止这一切,与图密善和这样的元老院做一个了断。”
阿佳妮凝视着他,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找我,想和我说的话吗?”
“是的。”他的声音低沉,但十分平静,“从明天开始,我就会被打上叛国者和人民公敌的称号。最后我可能成功,但更大的可能是失败,甚至,纪录抹煞刑也会在我死后加到我的头上。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知道我做了迄今为止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等我的军团撤走后,图密善不会再继续派人来攻打你们的。至少短期内,他没有这个精力。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你的民众缓歇一下,继续训练你的士兵——顺便说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我为你感到骄傲,女王陛下。我会怀念你和我一起渡过的那个晚上的,非常……美妙。”
他朝她笑了笑。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全部了。很长。感谢你愿意听我说完。现在我该走了。再见,我的……”
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朝着盖亚守住的树林口走去。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阿佳妮心口的深处,仿佛慢慢涌出了一阵热潮,这热潮一直满溢到了她的喉咙口,等她发觉时,她的眼眶也已跟着潮热了起来,又酸又涩。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上一次流泪,还是在她刚来这里时,黑女人死去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