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她最艰难的时光,像所有纽约无家可归的贫民一样,在桥洞里像老鼠一样蜷缩了一个月。吃别人的剩饭。想过把自己贩卖掉。她甚至试图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四十岁的美国人。她的美国签证已经过期了,马上就要没有合法身份了。
当那个贫穷粗鲁的美国人坐在她对面,用看货物一样的眼光评判她,自以为是地告诉她:“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你只能生一个,听说你们中国人喜欢生很多,我不喜欢。还有我今年申请了法学院,所以你要工作供养我读书,这样我就愿意娶你。毕业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律师,那时候我会回报你。”
夏千记得那一刻的屈辱。她多想站起来甩那个异国男人一个巴掌,告诉他,别以为你是美国公民就了不起。可她不行。这种身份确实了不得,太多女孩为了这个身份前赴后继。屈辱婚姻也是拿绿卡的捷径。
“我将在今夜跳起我最艳丽的一支舞,当我站上死亡的开端,请允许我跳起这最后一支舞。”
这是一首极度悲伤为自己送葬的歌,可原来总是因为幸运观众的洋相百出而被渲染出点明快的气氛,现场甚至会大家轻声跟着一起唱。可今天不同。夏千的歌声是清亮而悲怆的,整个大厅都很静谧,只有她的歌声回荡在空气里。
夏千开始跳舞,她的舞步又悲伤又性感,顾盼间带了风情,像一个真正感染艾滋病的脱衣舞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用力燃烧尽自己的灿烂。为了她曾经也幻想过的纯真和善良。
她跳着,仿佛生活里那些艰难困苦都只是舞台上的一出戏。她仍旧是几个月前的自己,在纽约最著名的音乐学院,前程似锦。唯有舞台能让她忘记一切。夏千忘情地跳着,唱着,她的四肢绵软无力,可这一刻,她却觉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涌进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这是久违的自由。
夏千忘记了周遭,直到轰鸣的掌声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她的额头全是汗,脸色潮红,眼睛已经快睁不开,那段独舞和独唱像是她的回光返照,耗尽了她的生命。
舞台前方的视野范围里,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用掌声表达他们的动容。夏千知道自己成功了。这一天是这出百老汇经典剧的二十五周年纪念场,会有人看到自己的。
夏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完成这场独舞似乎像完成了一个遗愿,她的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法注意台上林甜更加糟糕的表演。她的表演与夏千的对比鲜明,林甜想讨好观众的心情越急迫,她就越是唱得磕磕绊绊;而在夏千开唱的一瞬间,林甜已经失去了他们。
好在林甜还是坚持到了最后,表演终于结束。有观众走过来想和夏千说话,却有一个女声插进来:“对不起,我和这位小姐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请大家先回避一下。”声音犀利,语气不容商量。
然后,夏千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那个女人推了推眼镜,对夏千笑了笑,“你好,我是SMT的Wendy,林甜的经纪人。我想我需要和你谈谈。”
夏千很想站起来接名片,可站起来的一瞬间,脚却仿佛不是踩在地上,她觉得天旋地转。
夏千昏过去了。
Wendy对这种发展似乎毫不惊讶,她撇了撇嘴。从暗处有人走过来。她站定,对着黑暗里的轮廓恭敬地道:“温先生。”
“怎么了?”那男人冷淡地问道。
Wendy看了眼地上的夏千,不温不火道:“这位小姐昏过去了。我并不认识她,她不是圈子里的。”
“温先生,她一定是装昏的。”一个带了撒娇尾音的女声响起,带了点甜腻的滋味,然后这个女声的主人挽着姓温的男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林甜,她的眼角正含着泪珠,刚才的表演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此刻梨花带雨一般惹人怜爱,她嘟起嘴,“温先生,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她早有预谋,早知道有这个互动的机会。她是故意买了第一排的座位,故意上台这么唱让我难堪的。”
“温先生,她就是要和我们作对,明明你好不容易给我争取到这个角色,希望我凭借这个打进美国市场,再帮我进军好莱坞。”林甜还想说下去,Wendy对她抬头示意,她才注意到温言的表情。
那是冷淡而不为所动的。从这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可能性。一瞬间,林甜有点发寒。她是温言现任女友,可这位掌管SMT的帝王,为人却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温言温语。相反,温言的性格很捉摸不定。他可以在林甜生日的时候送她百万豪车,给她在拍卖会上买下她仅仅多看了一眼的东西,可他对很多女星都这样好,却没见过哪个女星能做出什么左右他决定的事。
“看看怎么回事。”温言看了眼地上的夏千,皱了皱眉。
Wendy便撩开覆在夏千脸上的长发,她刚触到夏千的皮肤,就吓得把手缩回来了,“真烫!”她低呼了一声,然后才抬头,“温先生,她在发烧,很严重。”
温言站着没有动,林甜仍旧倚在他身上。
Wendy有些为难,“烧得真的很严重,我看最好送医院,可是Sam带艺人去波士顿拍外景了,其余人都跟去了。”手边没有人,林甜不可能送地上的女孩去医院,自己又没这个力气。
只剩下温言。
“也可以这样,我打911,等急救。”Wendy有点小心翼翼,“但这样明天报纸上报道得一定更夸张,对林甜的影响会更大。而这女孩想要的出名效果也达到了。”
林甜听了紧张地抓住了温言。她知道明天百老汇剧评里对比她和这女孩是不可避免了,但她并不想事态扩大吸引更多媒体。
而温言并不表态,他只是嫌恶地盯着地上的女孩。片刻他才拨开林甜的手,蹲下去抱起了夏千。触手确实是滚烫的皮肤。
他抱着夏千走出去,屋外是纽约冰冷的天气,可他却甚至没给夏千披一件衣服。林甜看得有点触目惊心。这并不是平日的温言,他再冷酷也不会这样。
温言就那样抱着夏千,走过百老汇的街道,走过熙熙攘攘的时代广场,他的车停在更远的地方。路上行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而夏千在温言的怀里,她觉得似乎出现了幻觉。她梦见自己腾空而起,随着云朵飞翔。她的呼吸滚烫,浑身像被煮沸一样燥热,伸手,却是凌厉而冷的空气。犹如徘徊在冰与火之间,在太阳和充满冰雹的云层之间。
她微微睁开眼,有雪花落在她的眼睑上。
“下雪了。”她轻声说,“纽约下雪了。”
这是她和温言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