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想起今天一直在顾氏那里并没有看见二房那位堂妹,不禁有些疑惑,又走了几步便问道:“娘,我怎么在祖母那里没有看到二妹妹?”“二妹妹?”孙氏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想到这个称呼指代的是谁,顿时嗤笑了一声,“老太太喜欢的是男孩,你二妹妹是庶出又是女孩,自然少有到跟前露脸的机会。”“原来是这样。”由于路上黑,孙氏也看不见张越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到今天少有地得到了婆婆的几句夸赞,她只觉得走在路上也有些飘飘荡荡不着力。她娘家固然是有几个钱,但再有钱也不能和张家的根基相比。她那两个哥哥又惯会踩低逢高的,不能有多大指望。低头看了埋头走路的儿子一眼,她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丈夫说得对,儿子才是他们出头的希望?她只有这个唯一的儿子,那是她唯一的倚靠,她自然是乐得见他好学上进,到时候得了功名建了武勋,她也好博一个封赐。东方氏既然是妻凭夫贵,难道她就不能母以子贵?母子俩一路回到了西院,恰逢满身酒气的张倬也在这时候跨进了院门。瞧见丈夫醉醺醺的模样,孙氏顿时有些恼火,急忙吩咐两个丫头上去搀扶着丈夫,旋即便嗔怪道:“这么晚了偏喝得醉醺醺回来,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又少不得好一顿训斥!”张倬此时已经是喝得舌头也有些大了,面对妻子的排揎却也不恼,而是嘿嘿笑道:“今儿个我高兴……不但是为了儿子……而且还为了我自个儿!你……你不是想要二嫂那对翡翠手镯么?我买……买给你!”听到老爹这话竟仿佛是讨好妻子的小丈夫,张越差点没笑出声音来。那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倬的丫鬟想笑却又不敢,俱是憋得脸上通红,而孙氏更是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什么!我天天都要在老太太面前伺候,戴着翡翠手镯像什么样子,没来由还得招一顿训斥!”将丈夫扶进东头的屋子里头,孙氏打发了秋痕领着儿子去睡觉,自己也不用丫头,竟是亲自为丈夫脱靴宽衣。服侍着人上了床躺下,她正预备去看看儿子的情形,才一转身,却不防自己的手腕子被人牢牢抓了个结实。“英如,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孙氏浑身一颤,徐徐转过了身子,却见丈夫酒意朦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沉默片刻,她便笑道:“老爷这是说什么话,夫妻本是一体,什么苦不苦的,我们不是有越儿么?”“没错,我们有越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当初不曾得到的东西,如今都要一样样地补偿给他……”张倬说着便用了几分气力,硬是把孙氏拽入了怀中,旋即低低地说,“今儿个我和他们吃酒,又得了一个好消息,我和你说……”“真的?”“当然是真的!老太太虽说如今对越儿比以前亲近了些,可就和你说的一样,难保过两天不会丢开了去。再过两个月就是老太太六十大寿,要是没有这一项进益,到时候置办寿礼的时候难免捉襟见肘。老太太毕竟是英国公的嫡亲婶娘,她若是能有一句话,以后越儿的前程便有指望了。”于是,欣喜的夫妻俩少不得在房间中缠绵了一番,那拔丝大床嘎吱嘎吱的摇晃声也从门帘的缝隙中传到了外间,使得两个还站在那里等着传召的丫头满面红晕,更使得隔壁屋子里已经歇下了的张越满心哀叹。本来嘛,要一个前世的夜猫子这么早睡觉,实在是难为煞了他。现在可好,那边又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他还要不要睡觉了?可是,听得这声音,他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庆幸和窃喜。他不希望自己这一世的父母是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一对,而从这些天的情形来看,夫妻恩爱这一点无疑是有保证的。学堂首日张家的族学很有些名气,因为这族学中曾经出了一位解元。尽管是解元不是状元,但须知太祖皇帝朱元璋自洪武五年开科取士之后,认为取的全都是一些后生少年,于是足足十三年不曾再开科考,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再次开科取士,所以乡试解元也同样是金贵的。如今那位出身祥符张家的解元在朝中飞黄腾达,怎不羡煞了旁人?没错,那位解元就是顾氏的嫡子,祥符张家的长子张信,如今已经是正三品工部右侍郎。张越上辈子读了十几年的书,这会儿却又要沦落到和一群小孩子去念书的境地,他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然而,和他一路同行的张超张起两兄弟却一点都没有去上学堂的自觉,尽在那里一路走一路斗嘴,全都还惦记着昨天那一场比武,根本没把读书当成一回事。良久,两人争不出一个所以然,干脆硬是拉着张越让他评判究竟是谁武艺好,那嚷嚷声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震聋了。浪费了好一通唇舌,他方才让这两个家伙停止了争吵。可等到远远能看见那青砖红瓦的学堂时,他竟是又被两兄弟一左一右牢牢挟持住了。张起性急,率先开口提醒道:“三弟,你自去听课,就和先生说我们俩都病了!”张超年长些,说话便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模样:“上回害得你从树上跌下来是我们两个不对,不过你这身子板跟着我们出去也没用,还是好好读书吧。总之,上学的事情你替我们哥俩蒙混过去,到时候我们有什么好处都分你一份。”这两个家伙……逃课都逃得那么猖狂?张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定睛一看,那六个跟着两兄弟上课的全都是二十出头的壮实青年,个个都是满脸横肉,那架势决计不像是去上学的,而像是去打架的。再看看自己身后那两个瘦弱的书童,他顿时哑然。见张越只是呆呆地不说话,张超也不多说,笑嘻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便带着人扬长而去。即便是迎面走来的就有族学中的几个同学,他也只是和弟弟嘻嘻哈哈谈论着今天该去哪里耍玩,并不以为意。本来嘛,张家从元末开始就是在枢密院干的,向来谋求的是以军功起家,这读书不过是附带。再者,读书读得再多,有几个人能读一个爵位出来?直到那两兄弟就这么施施然消失在视野之中,张越掐了掐手指头算了算,这才记起自己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就算张超张起曾经和他一起上学,往往两人在课堂里呆了一会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原本属于张越的记忆中,可是没记下什么四书五经论语之类的东西,似乎上学的时候尽在发呆了。张家族学一共有五六十个学生,年龄不同进度各异,因此十二岁以下在东边院子里读书,十二岁以上在西边院子里上课,管事的乃是张家一个堂亲名唤张猷的,从辈分上来说算是张越的叔爷。站在门口的他听到张越说张超张起兄弟生病不能来,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放了张越进去,一个字都没有问。“那个呆头呆脑的张小三又来了!”“我们打赌,看他这一回能上几天学?”“三天!”“他上次还坚持了一个月呢,三天不得赔死?我赌半个月!”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张越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现代的三流学校。在印象中自己第一排左手第二个座位坐下,他左右一瞥,结果发现旁边属于张超张起兄弟俩的位子空着不说,后头一排竟也是空空如也。倒是再后头几排的位子坐了有七八成的人,但除了寥寥几个正襟危坐的,其他的都在那里大声说话聊天。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从古到今,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很快,授课的杜先生踏着云板的声音准时到了,翻开了书就开始讲解论语述而篇。张越耳朵听着,眼睛却不免往前后左右瞥了一瞥,瞧见正经听讲的只有刚刚看到那几个坐有坐相的少年,其他的学生睡觉的睡觉画画的画画,更有两个嚣张的正在那里聊天,声音竟是比上头的先生还响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