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一晚上大约受了不少冷眼,着实辛苦了。”张越却没有坐下,而是径直走到张倬身后,搭上手去为他轻轻松乏着肩头背膀,又说道,“趋吉避凶原本就是人之本性,这等时候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也是可以预料的。其实此时若有人结下善缘,日后得到的回报必千百倍于此。”张倬倒有些诧异了:“你就这么肯定咱们张家能有惊无险度过这一关?”“爹,若是没有上头的交待,锦衣卫早就如狼似虎地进来拿人了,还需要讲什么人情面子?再说,那沐千户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透露了那么多隐情,这又是何必?”张越忽然觉得手底下的那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心中顿时一阵奇怪。良久,他才听到身前的父亲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锦衣卫是皇上的忠犬,你不要被他们的态度误导了。圣心独运,有些事情你决计猜不透想不明,否则这次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怎会死得那么快?不要想当然,那个沐宁给你传递一点消息,顶多也就是私人的人情,无关公事……不说这个了,家里如果要派人上京,少不得要筹措一笔钱,我原本给你留了三千两银子娶亲,这次便要先拿出来,你不要怪爹爹。”张越正在琢磨前头的话,对于后头那什么三千两银子倒没多大在意,因此只是随口答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再说,我还小呢,娶亲的事情何必那么急?”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又问道,“爹爹决定拿出这三千两,是自己的主意,还是祖母的吩咐?”“是我自己的主意。”张倬正想再解释两句,谁知正门帘子一掀,却是胡子拉碴满脸发青的张攸进了门。他见兄长这模样,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料对方诚恳地道出了一番话。“三弟,此次若要上京只怕花费巨大,我原本劝说母亲动用公中的钱粮。可她执意不肯,硬是让灵犀把自己的私房一万五千两银子都兑成了金子。我刚刚和你二嫂商量了一下,也能挪出五千两左右。而大嫂那边拿出了八千两,还说南京的老宅里亦存有不少财物。即便不算上那些,这就已经两万八千两,满够使了。你前年才中了举人,一向收益有限,三弟妹又刚刚生产,所以大家商量下来,这银子就不用你出了。”“这怎么行!”张倬一愣之下立刻站起身来,郑而重之地说,“我虽然比不上大嫂和二哥,但我这里也能出三千两。无论是否能用上,至少是我的一片心意。昨晚我在外头跑了那一夜,看了无数冷眼,如今指望别人拆借是别想了,这时候便只有靠咱们家的自己人!”大家族中嫡庶兄弟情分原就是寻常,张攸自己是官场中人,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打消了和长兄别苗头的意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平息这桩祸事。由此及彼,他便想到三弟张倬平日并没有得到家族多大好处,如今若是让他出钱营救长兄着实没理,于是便有了刚刚那番话。可此时面对张倬这样的回答,他不觉心生愧疚。“好兄弟……”他伸出双手重重按在了张倬的肩上,旋即一字一句地说:“就冲你三弟的仗义,日后越哥儿不论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拼力助他……危难时刻见人心,咱们张家都是好样的!”一旁的张越见到这种情形,心头也是一阵激荡,几乎也想跟着开口大赞爹爹好样的。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家族声名毁了却再没法挽回。张信不但是祥符张家的长子,同时亦是这个家族的标杆。要想真正度过难关,就应该在大难来时拧成一股绳才行。临危受命,临行准备“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饶是张越事先如何设想,他也不曾料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张赳身为大伯父张信的儿子,去南京是理所当然;张超在孙子辈中年纪最长,这前去跑腿的同时还能让英国公设法谋一个军中职司,却也挑不出问题;可是,他去……这会儿诺大的正房里头就只有顾氏和张越两个。见张越面露讶色,顾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越哥儿,此次去南京,虽说是超哥儿最年长,但我已经对他说过,大主意你来拿,金钱上的事情也由你决定。至于赳哥儿人最小,又惦记着父亲,也得靠你看着。我原本是打算让你爹去,可今天接到南京急信,你二伯父得回交趾,家里也不能没了你爹,所以……”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话,顾氏又郑而重之地嘱咐道:“去了南京,外头的大事情自有英国公,你多听多看少说,但该表现的时候也不要谦逊。我让管家高泉跟你们一同去,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和英国公也见过,有些时候能帮得上你。这回的事情一年半载未必能回来,我看你身边琥珀秋痕都是好的,也把她们俩带上,再挑几个精干会武的小厮跟着。”张越心里一阵嘀咕,心想祖母怎么一心记挂着自己身边的人,却没说都会让什么人跟着张超和张赳同行。好容易才寻着插话的机会,他连忙问道:“那咱们到了南京之后,是直接住在英国公家里,还是先去大伯父的老宅?”“住在英国公那儿吧。”顾氏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老宅那边也不知道多久没住过人了,现如今你大伯父下狱,那起子下人指不定把家里糟蹋成什么样子。英国公如今尚无子息,必定会厚待你们几个,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机缘。”张越思量着机缘两个字走出房门,结果一眼就看到张超张起张赳兄弟正站在那里。一向大大咧咧阳光豪爽的张超如今显得有些消瘦,大约还没有摆脱之前退婚风波的困扰;而张赳则是没了往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气,破天荒地率先走过来叫了一声三哥。“祖母在里头,大哥和四弟一块进去吧。”等到张超和张赳一同进了里屋,见张起站在一旁生闷气,张越心知他是因为被独自留在家里而不高兴,眼珠一转就上去安慰道:“二哥,这回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家里头就留了你一个,你担子就更重了。二伯父不日就要回交趾,我爹大约也顾不上家里的事,祖母只能指望你这个男子汉了,咱们的大后方也就全都靠你了!”张起和张超性格相仿,此番憋气原本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忽视,这会儿听张越这么一解释,他顿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那股子失望和生气立刻收了起来。他狠狠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张越的肩头重重擂了两拳,很有担当地撂下了豪言壮语。“三弟你放心,家里有我呢!”张越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于是又打叠了一堆高帽子送上,眼看着张起再次恢复了往日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他方才放心地出了正房。出门还没走几步,他便在那东厢房的门口停住了步子,面上露出了惘然的表情,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没上去敲门。然而,就在他转身想走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却忽然发出了吱呀一声。他扭头一瞧,见拉门出来的人赫然是琥珀,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临产的时候,他倒是把秋痕和琥珀都给塞了进去打下手,可后来还是把两人都调了回来,而刚刚他似乎也没有差遣琥珀过来。“少爷!”琥珀颇有些心事重重,下了几级台阶方才发现面前站着张越,顿时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一步行了礼。一改往日的问一句答一句,此次她却不等张越问话便解释道,“是老爷让人把少爷要去南京的事情知会了太太,太太不放心,所以叫奴婢过来交待几件事。”张越这才心头释然,却少不得在心里埋怨老爹多事——母亲正在坐月子的时候,眼下让她安心将养,事后再说岂不是更好?他点点头往前走,心知琥珀定然在身后跟着,可没走几步他就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便停住步子问道:“娘只叫了你,没传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