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谋逆就如同五年前在铂则发生的政变,宋王试图在重病的先王手中取得江山,然而到最后却不过是将萧氏一族都拖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而这一次,袁家在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也落下马来,权杖始终牢牢紧握在森爵的手中,哪怕……他始终昏迷不醒。
“娘娘,晚来风急,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站在风口浪尖的好。”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袭狐皮披风无声无息落在了我的肩头,还带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我回过头去,只看见白衣如云的男子长发披肩,他的面容清俊如山水,然而嘴角却又带着睥睨的笑意。
“石崇……”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宫门口长风呼啸,的确是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但我心中的寒冷,却并不是一袭狐皮就可以抵御的,“你看,江山万里,其实不过一念之差,说不定就全都是你的了。”
“是么?”然而石崇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我原本也曾经以为天下或许会是我的,不过当浩空带兵班师回朝的时候,我便知道,人力已经不能挽回了。你为他带去了魏国的布兵图,甚至还有国库的钥匙。将虎符给我的时候,你便从来不是真的相信我是不是?”
“相信?”我笑了起来,“在那样的时候,谈相信两个字,对我和你来说都太过奢侈了。不过万幸,你终究也还是没有将虎符拿去调兵遣将,而是送给了浩空不是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帝,森爵的身体已经岌岌可危,他一去,南北两朝必乱。天下,只怕还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动荡。而我原本是楚国人,如今投靠魏国,官拜右相,但森爵一去,所有权力都将转瞬崩塌,楚国的人饶不了我的族人,魏人也未必能放过我们。”他的话不成声,带着壮志难酬的慨然,“我何尝不曾想施展平生抱负,能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但事到临头,谋国不比寻常生意,若是输了,就是满门三百条性命,都要葬送在我手中。”
所以他不得不在最后关头和袁家联手么,挟持了森爵之后,自然便可以另立新主。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何会忽然放弃。
另立新主不如自己登基称帝,这个道理,天下又有谁会不明白?
“我原本也以为,森爵一病不起,天下大乱各方争雄,或许我可以挟天资以令诸侯。”石崇的神色坦然,哪怕这些话足够让他万死莫恕,但他眸光却坦荡从容,如清风吹动竹林,“这一切,原本都十分顺利,只是千算万算,却不曾想会多一个你出来。”
“我?”我微微挑眉,连嘴角勉强牵出来的一缕笑意都觉得勉强,“你实在是高看了我一眼,区区一个弱女子,手无兵权,也不懂得调兵遣将,甚至还是罪臣之女,我能干什么?”
“你手中握着的那些力量,可不是区区的兵权而已。”石崇看了我一眼,眼底有似笑非笑的光,“当日你将长相思送入当铺,便是料准了我会带你入府。那些摄魂香,你只怕也已经有所提防了吧?”
“是,痴痴傻傻的样子,的确是装出来骗你的。”我莞尔,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值得隐藏的了。我们之间原本就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权谋之术,阳春三月分花拂柳的那一场相遇,终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浩空早就对此事起疑,只是他镇守边关,不敢擅动,也怕惊扰了你的耳目,因此派了一个不相干的士兵回来通风报信。我对你起疑,摄魂香自然不能奈我如何。那些撕碎的布匹丝绸,上面都用金粉写了字,你素来奢华成性,磨石之中都暗藏金粉华丽非凡,遇水而不褪色,谁知道竟让我捡了便宜。那些抛进池塘中的碎步,原是我和外界沟通的手段罢了。”
“联合韩家与浩空,一人握政权,一人握兵权,尚且还有商山四皓为你培养新近官吏,你三年前埋伏下那些地位低微的官吏,如今就如同埋在泥土下的种子,今时今日,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不是么?”石崇唇角含笑,抚掌道:“人人都认为皇上骁勇善战,权谋无双,但竟然忽视了那个在背后独享妖妃之名的宸妃。”
“天下之势,不知道何时大半竟然已经落到了你的手中。浩空与你曾是旧相识,商山四皓的崇文馆,又为你培养出了这些官吏为你效劳,门阀之中,韩家也因为朝晖的缘故与你联盟,而朝晖出使犬戎,在御史大夫之中威望日隆。而在楚国,你曾是沈岸的女儿,沈家忠良却被残害,人人敢怒不敢言。你如今身份地位贵重,却也可另百姓心福,至少让楚人知道,未来天下的皇后,仍旧是楚国人。”石崇的眸光灼灼,“碧清,我挟天资以令诸侯,却远不及让你独掌大权,既然如此,那么我又为何要贪恋权位?”
“我是个生意人,即便官位做的再高,但骨子里还是那一套,有得有失,等价交换。”他站在我身侧,隐约能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不再是沉水香的气味,而是石崇惯用的苏合香。
香气馥郁而浓烈,是寸土寸金的奢华。我忽然笑了起来,侧过脸看他,“石崇,你曾说过你想要带我走。那个时候,究竟是真的想要带我远离宫闱争斗,还是因为我是显儿的母亲,你看出了我的手中,握着太多的底牌?”
“对我而言,并没有纯粹的爱。”石崇的神色在这一刻有些许的茫然,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喃喃道:“你是嫡长子的母亲,就凭这一个身份,我便不愿意你涉入政局之中。但那些话,也并不全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为我所用。碧清,你这样的女子,只要是男人,就难以抗拒。但男人……越是雄心勃勃的男人,就越难以不顾一切去爱人。”
“多谢你石崇,不过最后那句话,你说的未必是对的。”我笑了起来,“高处不胜寒,就算坐拥天下,也曾真的有人爱我到不惜性命。”
他神色一怔,似想要反驳,然而我却并不需要聆听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摇了摇头,“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石崇,本宫赦免你所有的罪责。你将会是天下的宰辅,没有叛变,也没有勾结。你将成为天下的栋梁,本宫也不能再这段自己的手臂。”
这是我第一次对石崇用本宫两个字,但我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许,我再也不会再他面前自称一声碧清了。他的目光里果然透露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最终也只是深深俯身,转身离去。
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徐徐往森爵的宫殿走去。长风吹起我的头发倒卷,夏日盛开的花树璀璨,一片片花瓣倒卷,如同斑驳的往事刮过面孔,每一道,都是细碎的伤口。
从楚国到魏国,我终究永远失去了我所爱的人。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春令,芸儿和成民……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却将我推到了这个世人瞩目的地方。到如今,我却要去和命运之中最重要的那个人道别。
高处不胜寒,这句可怕的谶语,最后却落在了我的身上。宫门洞开,一群伺候的奴才黑压压跪了下去。
如今宫闱易主,原本被破坏的秩序在一瞬间恢复的井然有序。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药香味比我当初在的时候还要浓烈十倍不止。一看见我进来,那个阿玉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身边,双目含泪。而浩空穿着甲胄手持长剑,走到我身边蹙眉:“娘娘,微臣已经派人搜遍了整个蜀中,但是并没有找到薛礼。”
“有劳将军了,你们……先退下吧。”我神色恍然,一步步走了进去,阿玉想跟进来,然而浩空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人生生拖住。
宫门缓缓关闭,我走进深处,只见薄纱垂落,好似最后一抹残云。森爵靠在床榻上,神色温和。我亦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快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森爵低声咳嗽了两声,凝视着我,“那些东西,你如今可都收回来了?”
我颔首:“是,玉玺一直在你手中,虎符如今一半在浩空那里,一半在森爵那儿,我并没有收回。他们二人是死对头,我想天下间,只怕没什么能让他们联合造反的了。至于布阵图,浩空已经当着我的面烧掉了那张图。我不能杀了他以绝后患,只能信任他的确忠心耿耿。况且,我也会在暗中调动京都的布兵图,才能彻底安心。”
“至于楚国,你也可以放行。孙大人才干出众,虽然高龄,却也能镇压并未出乱子。之后我会努力让两国融合,兵戈一停,百姓必然欢欣鼓舞,纵然有乱臣,也不足为道。”
“很好。”森爵含笑倾听,“你当初为我看了那些奏折,的确不算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