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很少经历这么大的场面。
不光皇帝圣驾在此,天子近侍从旁侍候,连太后娘娘也移驾而来,端坐于上首,拢袖平静不语。
风雨欲来之前的憋闷和平静,最是令人胆战心惊。
皇后在寝殿休息,董灵鹫特许让她不必出来见驾,若不是皇帝在这,这种事本也不该在凤藻宫发生,只不过事情紧急,她担心孟诚怒火太盛,冲动办下错事,所以才直接赶来。
在押送许祥的紫微卫未到之时,孟诚的脸色仍旧很差,怒意未褪,他迎接董灵鹫入座,心中猜测着或许母后要为他开恩,毕竟许祥掌管内狱、办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看了一旁的郑玉衡一眼。
别说他了,郑玉衡也在默默叹气,一则是为了这忽然而生的变故,二是为了他和小皇帝低头不见抬头见,好不容易不用碰面,居然也因故又碰到了一起,皇帝陛下八成看见他就烦。
“母后,”孟诚不待她问,直接开口道,“这是大理寺司丞王兆鹤连同几位御史递上来的折子。”
他起身,双手将奏折递给董灵鹫,董灵鹫也不必让瑞雪或者郑玉衡转交,而是亲手接过,垂眸扫了一眼。
“朕真是白白看重了此人!”孟诚加重语气,“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弹劾过他,什么酷吏滥刑、刑死逼罪、种种手段过错,早就惹人非议,令人痛恨,朕看在他多年苦劳的份儿上,才屡屡留他职务性命,谁知道此人如此不知身份,竟然有欺主之举!”
在孟诚眼中,孟摘月是自己的妹妹,是大殷的嫡公主,公主怎么会有错?就算是有,也只能他和母后指责而已,就像如今,王兆鹤虽然弹劾上书,但奏表上所指摘的几乎只是许祥一人,至于对公主,不过是认为她识人不清、遭受蒙蔽——这也是一种手段,将皇帝所在意的人排除在外,弄出一旦留情就会牵扯到公主的表象,这样整治起来才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
董灵鹫扫视几眼,大约读了读里面的内容,虽然文辞矫饰,但她也差不多能从话语中推测出实情。
王兆鹤托母妃入宫探问口风,遭拒求娶不成,还未死心,借着他父亲王先生的身份和职务之便,依旧接近公主,只不过孟摘月对他不大上心,也根本不知道王家曾经有意于她之事,专注于察看过往刑案审判结果、搜集编撰《大殷律疏议》的有用之书,以作他山之石。
孟摘月专注于此,也不免因为这件事需要内狱的案卷,但这种事一般都是侍女去办,然而公主却常常亲自交接,面见许祥,引以为友,偶尔会派车马接许秉笔参宴交流……到此处,还都能以公务和赏识之情搪塞过去,然而上个月七夕,王大公子的妹妹设宴,请公主参加七夕之夜的乞巧会,公主迟迟不到,尔后王家前往的婢女相告,说公主府的侍女正在忙碌,恐怕府上另有客人。
王家小姐本就是受兄长所托,才宴请公主的,闻言觉得奇怪,便告诉了自己的兄长。王兆鹤因此陡然谨慎,暗中察看私访,旁敲侧击,得知是内厂的许督主在府上,他这才惊醒,发觉这个自己根本没有放进眼里的人居然有可能得到公主的芳心,他倍感屈辱,怒火中烧,因此连同几位对公主修法早有不满的御史,共上此疏。
董灵鹫看完奏折,将之合于掌中,淡淡道:“皇帝觉得是真的?”
孟诚道:“是非真假,将人带来一问便知,就算他有抵赖,难道公主府上下侍女太监、内厂那么多文掾内侍,就一个个都摇头不知,谨守口风了?要真是这样,倒是朕冤枉了他。”
董灵鹫缓缓点头,道:“话是如此。”
“难道母后就不生气?”孟诚按了按火气,从旁疑问道,“母后向来宠惯着盈盈,许祥又是母后提拔的人,这种不知感恩、不思报答,反而蛊惑公主的人,母后难道不痛恨?!儿臣本做好安慰母后之心,但您稳若泰山、不发一言,儿臣实在疑惑。”
董灵鹫总不能说她早就知道,并且猜到终有东窗事发之时吧?
不说许祥,就连郑玉衡,如果在她威势消退之前不能自己立身、不能够成为政局朝纲上缺一不可的人物,恐怕也有这样的一劫。
朝中老臣对她和郑玉衡的事就全然不知吗?也未必,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后,权势压人罢了,就算朝臣中有所知的、有猜测到的,有曾经见过他的,也都是人老活成精,不会轻易上书弹劾——昔日董太后的冷酷历历在目,即便是皇帝亲政,她恐怕仍有将之掐灭在火星中的能力。
这是积威,如若盈盈将修法之事做好,顺理成章地继续参政,十年以后,她或许也有这种积威。其他人在弹劾她身边之人时,都要稍微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但这世上也不乏像王大公子一样怒火上头的年轻人,反倒不会顾忌太多,也可能是他也跟孟诚所想的差不多——董灵鹫知道之前或许留情,但得知此事,应该对许祥之举非常愤恨恼怒才是,怎么可能还会庇护他?
董灵鹫道:“许祥御前秉笔,也不少在你面前伺候吧?”
孟诚道:“儿臣惭愧,竟然没有发觉他是这样的人。他寡言少语,言辞稳重,不似宣靖云那般油滑奉承,也没有陈青航左右逢源、奉行中庸之道,儿臣甚至听从了他的许多建言,没想到他品行不端,这么令朕失望!”
董灵鹫点了点头。自己的儿子如何,她心里大概也有个数,孟诚的缺点和优点一样鲜明,具有比较极端的爱恨,就比如他喜欢王婉柔,就对其他嫔御不上心、只碍于礼法和臣工们的奏请才纳妃一样,即便经过李酌李先生、商恺等人的教训,小皇帝有所成长和蜕变,但他本心如此,终究无法太过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