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的劝声落在耳后,被规劝的人将视线从亭中的两人身上收回,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亦没有表情。
然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傲视四国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顺着斗篷的边沿流下来,滴滴答答。她开始行走,视一旁的马车如不存在,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出红园,一路往西,两旁的建筑亦从繁华变为简陋,道路越来越窄,高低不平,最后,为沙石杂草所覆盖。
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满是泥泞。
马车跟到此处,无法再向前驰,宫人忍不住唤道:“夫人……”
“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在这里等着吧。”说完这句话后,她拉紧斗篷,走进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纱巷,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在这里,住着衣不蔽体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因为没有壮年男子的缘故,比别处显得更加贫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鸽笼般挤在一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杂物,空气里,充盈着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腐烂味道。
她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巷尾的最后一间前。这幢房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蛀满了虫洞的木门上,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她轻轻一扯,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她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是了,这里是浣纱巷,而她,是长于此间的另一个西施,从这个贫民窟飞出去后,就成了凤凰。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擀面杖,母亲曾在这里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父亲经常席地坐在那里喝酒,唱着她所听不懂的歌,每每那时她就无比憎恶她的父亲,可他不喝酒时,却又会很温柔地帮母亲画眉,帮她梳辫子,于是那个时候她就会忘记他的可恶,觉得自己很爱他;剩下还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已经少了一只腿的柜子,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着非常粗糙的纹理,再然后,摸到一面镜子,镜子上长满了绿铜,她举起来照了一下,里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这个人,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她那永远红润的健康肤色哪里去了?
这个人一笑,眼神就变得很冷酷,唇角充满了嘲讽,显得这么这么刻薄。可她记得,她本来是笑得很好看很灿烂很落落大方的啊。
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地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地望着她。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得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这枝杏花多少钱?”
“十文钱。”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