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靠在椅背上,沉吟了许久,长叹一口气:&ldo;老大,你先去打听,不要着急慌张,不行还有那位。&rdo;大哥愣了愣,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ldo;我理会得,爹。&rdo;&ldo;三儿,你去看看,能不能要个版面,登个寻人启事,只要能尽快,价钱好商量。&rdo;只要是和报社有关系的,黎嘉骏就能派上用场,她精神一振,点头立正:&ldo;是!&rdo;&ldo;该做的还是跟以前一样,若是哪个老家伙要我出面的,你跟我说,家里的车你给我留一辆,这两天你开公司的车。&rdo;&ldo;好的,爹。&rdo;老爹的指示下放得很顺当,显然这样的事做了不是一回,黎嘉骏一边听得越来越不好受,她总觉得爷俩间这样的对话带着股决绝的味道,他们只能死死抓住二哥还活着这个缥缈的可能才能这顺畅的对话,想象类似的事情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甚至在九一八的时候发生在爹和二哥的身上,她的心就揪得慌。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只能绞尽脑汁,拼命想着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个可能让她一瞬间激动不已,冲口而出:&ldo;要不我去找……&rdo;话没说完,她就卡壳了,犹豫起来。&ldo;找谁?&rdo;老爹一问完,看到黎嘉骏的表情就懂了,他摇摇头,&ldo;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了?&rdo;黎嘉骏擦把冷汗,点点头:&ldo;嗯,我有数。&rdo;&ldo;那散了吧,能办的办了,不能办的明日再说。&rdo;老爹疲惫的站起来,兄妹俩连忙冲上去一左一右搀扶着,把老爹伺候出门,就见章姨太守在外面,她面容憔悴,却还是扯出一抹笑,&ldo;你,你们去办事,我伺候老爷。&rdo;两人望向老爹,黎老爹哼了一声,挣开手:&ldo;你们管自己吧。&rdo;这阵子随着黎嘉骏的回来,原本对章姨太抽大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黎老爹看她越看越不爽,大概就是因为身为亲娘,她连照顾病闺女的能力都没有,成日只知道捧着烟枪愧疚哭鼻子,比起时而出面指点江山的大夫人差了不知多少,但到底她是家里一分子,又是黎嘉骏的亲娘,只能容忍着了。章姨太心里也清楚,她虽然心里郁卒,却怎么也戒不掉这一口,只能自暴自弃,但有时候也会趁有精神了凑上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差不多也是刷存在感。看章姨太扶着黎老爹进了房,兄妹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跳起来转身冲进书房抢电话!黎嘉骏震惊极了,她原以为大哥是个很绅士很冷静很矜持很温和不像表面那么冷酷的人,可是事实上他不仅冷酷它还凶残啊!看看他都为了一个电话做了什么!&ldo;啊!哥!你混蛋!你耍牛氓!&rdo;黎嘉骏仗着灵巧差点就碰到听筒了,后头那位大爷竟然长手一伸照着她的腰一捞抄起来就往后抡,黎嘉骏只觉得云霄飞车一般一阵天旋地转,再站稳她已经背对着电话机了,耳边只听到大哥悠悠然拿起听听拨号码盘的声音,吱啦,吱啦的。……气得她快烧起来了……大哥主要是吩咐陈学曦把明日的安排调整一下,尽早通知明日可能会被放鸽子的人,以免得罪生意伙伴。到了黎嘉骏这儿,她黑着脸给报社打电话,张口就要版面。接电话的人被她的口气唬到了,只觉得委员长都没那么威猛,敢问他们张口要版面,等一头雾水的找来熊津泽后一切就好说了,熊津泽倒没觉得多大事儿。&ldo;只不顾明日的报纸都已经排好了,要插队可难啊,给你挤出来还不如你看看公告处有没有可以你们可以联系上的,与他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先让你们瞪,他们的推迟一下明日再排。&rdo;黎嘉骏闻言立马望向大哥,考验人脉的时候到了。大哥心里也没底,接了电话听熊津泽报了那些已经排好但貌似不是很急的版面合作者,听了一会儿后,表情轻松下来,答道:&ldo;劳烦稍等一刻钟,我询问一下。&rdo;熊津泽痛快答应,大哥便挂了电话开始拨,第一个电话三言两语就说通了,对方同意借转让版面,甚至不要任何报偿,电话那头只听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说:&ldo;这世道,谁没个难处,这点小事都要报偿,还敢自称中国人么?我这就给报社打电话,您稍后与他们说要登什么。&rdo;大哥听着听着表情就柔和起来,道谢后,稍微等了一会儿再给熊津泽打电话,他果然已经收到了消息,大概商议了一下内容,听他保证了明天就能登报寻人后,今日能做的事便告一段落了。但谁也没有松口气。当所有能做的事情做完后,空落落的感觉下,反而是更加惶惶的心情,可此时再怎么样,能做的都做了,兄妹俩表情都不轻松,沉默的洗漱回房。黎嘉骏知道今晚自己是铁定睡不着的,她翻腾了许久,还是爬起来,点了灯在书桌边写信。外面的江边有隐约的灯光,她往身上抹了点花露水,打开窗户,清冽的夜风吹进来,混了点夏末残留的蝉鸣和蛙叫。她展开信纸,刚写下秦小娘三个字,就有点发怔。写不下手。她有很多的话要说,可说来说去不过那么一个意思,她有预感,可能她又要出发了。这一次,前面没有他。这是一封得罪人的信。在秦梓徽的很多信中,他都有一个意思,他觉得即使国土大半沦丧,作为大西南陪都的重庆也不会沦陷,他觉得她涉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他一心一意去保家卫国了,她的梦想,会由他来达成。&ldo;过去孑然一身,不惧生死,亦深感人若浮萍,举目四望而不知归处,常欣羡战友同僚战时舍生忘死、闲时笑谈妻儿之态。如今求得嘉骏,亦曾举夜难眠,恐今后心有挂念、阵前畏缩,常无故羞愧难堪,深觉无颜面对嘉骏。及至师长提议,不若稍作设想,若此时敌寇临城,所思所爱皆在身后,敌寇凶残亦无可退路,吾当如何?至此方觉冷汗浃背,怒发冲冠,恨不能以一当十,以血肉筑墙。即使战死沙场,吾嘉骏奇女子也,必会振作奋进,继续未竟事业。至此,心内大畅,恨不能身背双翼飞出校园,与汝一一倾诉……&rdo;他都这么说了,这时候她冷不丁回一句,不好意思现在看来我好像躲不到你身后老娘还要出去,他会不会肿着脸蛋杀过来?不敢想,可还是得打预防针,否则她就是不要这个男票了。这么想着,她下笔倒也顺畅了一点,她不大耐烦斟酌字句,只能尽量绷着点,不显得语言太出格。&ldo;近日事多,心力交瘁。昨日日寇炸沉难民回撤之船,今日惊闻我二兄亦有登船之可能,只觉天崩地裂,难以言表,二兄于我如师如友,亲情胜似一母同胞,自国难以来相扶相持,其间坎坷艰辛难以赘述。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二兄,第一次投书是为了二兄,第一次拿起相机上战场亦是受了二兄的影响,其他种种已无法言道。二兄亦曾尽心待我,教授日语,助我求学,在关外与我相依为命,独担骂名护我周全,及至他亲负台儿庄寻我,牵绊已难用深浅表述。如今二兄身陷囹圄,生死不明,我虽精神尚可,却全因事有可为。若二三日渺无音信,则家中必要有人亲赴宜昌追究细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命陨川江,则其后如何,不敢设想。&rdo;一大弟水珠掉在了纸上。黎嘉骏顿了顿,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手抖得握不住笔,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等心情平复一点了,才再次提笔。&ldo;今家中皆妇孺老幼,大兄积年沉疴,医药难离,将养多年,勉强行动无碍而已;青壮如陈学曦无家无室,毕竟不是血缘至亲,没有为二兄赴险之责;况他们公司事务缠身,养家之责甚重,难以暂离片刻。大嫂等其余亲人则勿须多言,历数之下,此时若要有人出面,非我黎嘉骏莫属……&rdo;理由写完,她总算松了口气,紧接着却又犯愁,接下来就要给某只顺毛了,她最不会的就是宽解其他人,而且无论怎们宽解,秦某人肯定会炸,真是怎么说都觉得在点引线,怎一个愁字了得!她想了又想,半天才下笔,写了个&ldo;你&rdo;字,刚想写下一个字,就听到外面忽然嗡的一下,紧接着,一个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撕裂了黑夜。呜!防空警报响起来了。它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像一道道闪电,一下一下的劈到面前,它是那么刺耳,听得人头痛欲裂,以至于周围那些脚踏在木质地板上的杂乱的声音都成了催命一样的伴奏。她听到大哥在吼:&ldo;嘉骏!嘉骏!&rdo;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像砖儿的,像幼祺的。敞开的窗户外,骚动也在传来,很多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尖叫和哭闹轰然响起。黎嘉骏站起来,此时她还没有看到轰炸的样子,也没有听到轰炸的声音,她只是站起来,怔怔地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刚才堪堪止住的眼泪此时汹涌而出,噼里啪啦的落在桌上和信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