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警们常常自我调侃这份职业是“无期徒刑”。
的确,对犯人们而言,即便是真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甚至哪怕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只要认罪伏法,就可以从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减刑到无期徒刑,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年有期徒刑,再一点一点地减下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狱警们则不然,他们从干这一行开始,一直到60岁退休,这期间除非你辞职不干,否则真可算一入牢门深似海,绝无提前结束的可能。
这种说法虽然略有些夸张,但其实还有更加难言的隐痛。
放眼整个社会,很少有哪个机构会像监狱这样人口高度集中且矛盾极度尖锐,几万人集中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狱警和犯人之间又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类人。这里是所谓的“阶级矛盾”和“敌我矛盾”的最后自留地,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狱警,在复杂的斗争中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手学习,无可避免地与跌落成为与斗争对象同样的一类人。
长此以往,狱警和狱警之间、狱警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确定了,狱警渐渐学会了借助犯人的力量来对付其他狱警,甚至用对付犯人的手法来收拾自己的同事。
这样的手法之中,就包括了禁闭室。
其实,禁闭室早期的用途只是为了对付那些具有高度危险性的犯人,后来,随着“心理战”的发展,渐渐演变为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犯人的一种惩罚性措施。
后来,鉴于这项措施文明且安全,效果又出奇的好,在某一任监狱领导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下,禁闭室被引入到了狱警管理工作中。
其实,这样的案例在监狱中并不算稀奇,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很多时候,监狱领导们会把某种自认为很先进、高效的管理手段在犯人们身上实验一把,在确定其效果真实可靠后再“移植”到狱警的身上。
这么做原本也无可厚非,但禁闭室在“移植”的初期还是在狱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封封申诉和信访雪片似的砸向了江南省司法厅。好在正像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不过是在“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徘徊挣扎而已。于是,在省司法厅的居中调停之下,这项工作最终还是顺利地实施了开来。
钱克用被关进禁闭室后,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这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在重新理清思绪、平稳情绪,以准备迎接下一个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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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钱克用大闹会议室消耗了与会者太多的注意和精力,在汇报和点评春节期间工作时,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无精打采。
但这种慵懒的背后,更像是下一次冲锋前的休养生息,一股涌动的暗流正充斥着会场的各个角落。
“W还真够狡猾的。”副监狱长徐心在记录本上胡乱地写着,用手捅了捅旁边坐着的副监狱长左啸。
他们两个年轻的监狱领导之间的攻守同盟几乎在整个海州监狱都是公开的秘密,这样的“笔谈”也是历次会议中常有的事。此刻,徐心笔下的“W”显然正是指会议的主持者、海州监狱政委王齐远。
“怎么说?”左啸接过徐心的记录本,在徐心的笔迹后面接着写道,一点都没有忌讳与会者们暧昧的目光。的确,所有人都怀疑巩固徐心和左啸之间同盟关系的除了权力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一些更加亲密的东西。不过,传言只是传言,尤其是在所有人都还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之前。
徐心拿回自己的记录本,有些嗔怪地瞪了左啸一眼,似乎为他的放肆而恼怒。但这种情绪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继续这次“笔谈”的兴趣,她在记录本上画出了一段波浪形的线条,在第一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钱”字,在第二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高”字,又在两个字之间的波谷上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NOW”,构成了一幅言简意赅的图片。
徐心在图片的旁边写下两个字“可懂”,又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以左啸的能力,自然能看懂徐心话中的意思——王政委在会议议程编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今天的会议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刻意把两个可能引起剧烈冲突的议题安排在一前一后,而把不容易产生分歧的议题安排在中间。而现在,正是“中场休息”的时间。至于“钱”和“高”,自然是一个代表钱克用,一个代表高翔远,这两个人也必然是两场争端中立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左啸感兴趣的是,他一直暗暗赞赏的“高总”,是会像钱克用这样一败涂地呢,还是会出奇制胜,挽狂澜于既倒呢?
一旁的徐心看左啸久未作答,皱着眉头又用手肘捅了捅左啸,在记录本上写道:“想什么心思呢!”
左啸微微一笑——女人,总是这么性急,总想知道一切、掌握一切、操控一切,却又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接过徐心已经递过来的记录本,学着徐心的样子,画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在两个小人中间又写上了一个大大的“赌”字。
说实话,左啸的确可算是海州监狱的第一才子,他年轻而位高权重,帅气且幽默风趣,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柳体字,寥寥几笔画出的两个小人,也是惟妙惟肖、颇得神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男的正是“高总”,而女的却是殷姿。
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在旁支持,徐心既觉得安全,却又充满着危机感,他总是比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深,总能在危急的关头帮助她化险为夷,却又从来不告诉自己他的所求。在这样一个权力交错的体系中,纯粹的付出和施舍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礼尚往来”的关系才能长久,但左啸却似乎对徐心所能给予的漠不关心,因此,徐心总是在心底深藏着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