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礼数森严,帝姬尚未出阁,有身孕的事自然不能声张。若是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皇女死罪可免,遭殃的便是碎华轩上下宫人,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阿九蹙着眉头一阵沉思,兴奋劲儿过了便开始担忧,望着他惴惴道:“腹中这小祖宗来得不是时候,大人说要欣荣替我出嫁,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谢景臣低头在她的嘴角烙下一个薄薄的吻,轻声道,“皇帝将你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足够我周旋。”他白皙修长的指尖卷绕她的一束黑发,俯身轻轻一嗅,语调之中沾上几许轻蔑之意:“春意笑到底天真,以为凭东厂那帮子阉人便能与我作对。皇陵附近如今全是我的暗卫,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明日夜里便将欣荣帝姬给带出来,到时候放一把火,再寻个替死鬼,天底下便再无欣荣帝姬。”
阿九听得一怔,“火烧皇陵?寻个替死鬼?”
“熊熊烈火之下,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要面目全非,到时候孰真孰假,谁又分得清?”他挑唇一笑,道不尽的风华万千,“他日史书工笔,也只会是欣荣帝姬甍于皇陵,欣和帝姬出嫁大周。她替你和亲,你也能借此机会离开紫禁城。”
这座紫禁罪城,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韶华,为己为利,步步杀机,若真能离开,阿九自然一万份欢天喜地!她缓缓的点头,若有所思道,“你既然已有对策,我自然什么都听你安排,只是……”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觑他,目光透出莫名的复杂同古怪。
他蹙眉,捉着她的两手沉声道:“只是什么?”
阿九咬了咬唇,一脸的欲言又止。她想问问他,那个宁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半个字也不曾他提起过,如今半道上杀出来,居然要同他成婚!女人嘛,信任是一码事,心里不痛快又是另一码事,她对他儿时知之甚少,那个女人却是他的青梅竹马,换了谁心里能真的坦然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看远处,压着嗓子别扭道:“燕楚叽说,太后的那个义女同你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真的么?”
他的手指就抚在她耳后细嫩的肌理上,听她说完居然低低笑了起来,高挺的鼻尖亲昵地贴着她脸颊,嘲道:“我说这股酸味儿,原来醋坛子还没给盖上。”
好啊,不给她解释解释,反倒过来嘲笑她,这算怎么回事!小姑娘都爱在心上人面前耍小性子,阿九也不例外,她鼓起两腮瞪他,双手撑腰道:“你以前告诉我,你是被太后的乐师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和你青梅竹马,她也是个苗人?”
她吃起味儿来可爱得很,双颊鼓鼓的像个包子。他看得大为愉悦,伸出双手捏她的俏脸,轻声道:“他是我恩师的女儿木清,小我六岁,姑且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情谊深厚就谈不上了。我自幼孤僻寡言,和同龄的孩子尚且不亲近,遑论一个小丫头。”
阿九哦了一声,复又抬起眼皮子觑他,“我听说苗疆的女人很漂亮,她呢?”
谢景臣很认真地想了想,颔首道:“漂亮。”
她霎时不高兴了,皱紧了眉头追问道:“有多漂亮?跟我比呢?谁更好看?”
“你你你,天底下你最好看。”他半带敷衍似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来拥得紧紧的,忽然眼色微寒,缓慢道,“小九,太后的旨意不可违背,若我真的娶了谢木清,你会如何?”
阿九微怔,猛地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外头的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沉寂,日光缓缓从云层后头露出,照耀天地。他的轮廓清晰分明,幽深的眼像不可见底的湖水,看不出喜怒情绪。她吃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同他对视半晌复淡淡道,“如果你真的与谢木清成婚,我会先杀了她,再杀了你。”
真是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可是却出乎意料地契合他心意。谢景臣忽而一笑,伸手触她一头青丝,含笑道:“我向来贪生怕死,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娶宁国公主。”
欢喜从四肢百骸里弥漫上来,险险就要从心口溢出。她很开心,快乐毫不掩饰地流淌在眼底,搂了他的脖子往脸上亲一口,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伤心。毕竟我如今怀着孩子,逼急了说不定一尸两命!”
他大皱其眉,“满口胡言!一尸两命多不吉利的话,怎么能挂在嘴边上说?”说着伸手轻轻掴她的翘臀,责备道:“如今胎根还不稳,你举手投足都得万分小心,知道么?”
“知道知道,”她颇不耐烦地摆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他倒也万分难得地没生气,口里又吩咐说:“钰浅那丫头办事妥帖,你有身孕一事也不必瞒着她,且将这几日过了吧,入了相府我自会替你安排新的丫鬟伺候。”
阿九却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诧异道:“她俩伺候得就挺好,我用不着什么新丫鬟!”
谢景臣乜她一眼,“欣荣替你出嫁,钰浅同金玉都是陪嫁的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去周国。”
“陪嫁丫鬟?她们也要去周国?”她大吃一惊,光顾着自己升天,竟然将那两个丫头忘到九霄云外了!相依为命了这么久,三个姑娘之间比亲姐妹还好,如今说别离就别离,着实教人难以释怀。她咬了咬唇,捉着他的琵琶袖道:“一定要和她们俩分开么?欣荣假冒我,若是半道上让燕楚叽发觉,送嫁的人岂不都凶多吉少?”
他道,“一个大活人换一个大活人,哪里是件简单的事。大周婚俗,合卺前新人不可相见,到时候我会将欣荣易容成你的模样,在入觅阳前,燕楚叽应当都不会有所察觉。”
入觅阳前不能察觉,可是之后呢?钰浅和金玉都是普通人,没有盖世武功,也不会奇门遁甲,到时候被困死在大周,如何逃出生天?阿九心头惶惶的,沉声道:“你如何确保燕楚叽不会察觉那个帝姬是假的,对欣荣下蛊么?骗得过一时,骗得过一世么?金玉和钰浅怎么办?”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侧目觑阿九,换上副柔和的口吻道,“那时大业已成,只要你高兴,大可挥军踏平周国替她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这么说他也知道金玉和钰浅九死一生了么!她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其实道理她明白,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业总要有人流血牺牲,落在别人头上的时候可以事不关己,可是若是要牺牲的是自己在意的人,那滋味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帝姬转过身摇头,仓皇道:“不行,不能让金玉同钰浅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燕楚叽不是善类,若被他知道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这话,就连阿九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过去被禁锢在相府的一方天地中,她杀起人来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透世间的沧桑与人性的丑恶,所以在心里筑起高墙,铜墙铁壁铁石心肠。可是这段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她同那两个丫头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主仆,要她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她的确做不到。
眼下进退维艰,这是唯一的超脱之法,她却这样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他半眯了眸子看她,视线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细细审度,半晌才道:“小九,你何时变得这样善良?那两个丫头同你非亲非故,这样的境况,牺牲她们是万不得已,何况她们也不是必死无疑。你难道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舍弃我么?”他眼底一寸寸冰冷,五指覆上她的小腹,寒声道,“即便你愿意舍弃我,那腹中的孩子呢?你去和亲,燕楚叽知道你怀着我的骨肉,会怎么对它?”
他声音冰凉,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威胁恫吓,激得她浑身一个寒噤。太后同周国步步紧逼,如今已几乎是将人闭上了绝境,他想出这个办法是为了保全她,她有什么理由不领情呢?何况他原本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能对她退步忍让是极限,对旁人还是一成不变。
要她为了金玉和钰浅放弃这段感情,她一万个做不到,还有诚如他说的,如果燕楚叽知道她怀有身孕,会放过她的孩子么?
阿九双手无意识地护住腹部,合了合眸子只觉心如刀绞,好半晌才缓缓颔首,沉声道,“好。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尽力护那两个丫头周全,若有可能……将她们平平安安带回大凉。我自幼无亲无故,在我心中,她们其实同姐姐妹妹没什么分别。”
她眼角有极力掩藏的泪迹,倔强着不肯流泪,可是躲不过他的眼睛。他感到无奈又心疼,小心翼翼将她嵌进怀里来,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沉声道:“我答应你,一定将那两个丫头平平安安送回你身边。谁说你无亲无故呢,我同你腹中的那位,不都是你的亲人么?”
原本悲伤得无法言语了,他允诺下来,简直是往黑洞洞的深渊照进来一束光。她捉紧他的衣襟吞泣哽咽,嗡声道:“你一定觉得我矫情,其实不是。以前皇后要罚我,她们俩替我挨板子,死去活来了也不喊一声疼,要不是有她们,我恐怕早就死了。我真的拿她们当亲姐妹,你一定要让她们好好儿的,好好儿地回来……”
她一哭他就无法言语了,真不知是哪辈子欠的孽债,将他吃得死死的,恐怕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他抱着她柔声地哄,伸手将她耳边的落发捋到耳后,毅然道:“别哭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她们死,我一定还你两个活蹦乱跳的丫头。”
她终于揉了揉眼睛不哭了,隔着迷蒙的泪眼朝他腼腆一笑,“大人对我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