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让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笑容,而是一脸让人心碎的伤楚道:“老朽这犬马之疾久治不愈,怕是活不了几年了……”“……”韩琦抿着嘴,听他继续道:“死就死,谁没有那一天,只是不放心我家十三。韩公,你能在我死后,替我继续照顾他么?”这话说得突兀,但听者的心,却突突地跳起来——这是要让赵宗实将他当成父执辈啊!这不是寻常的君臣关系可比,如果赵宗实能顺利当上皇帝,那自己,将是无敌的存在!这诱惑实在太强了。让素来大胆的韩相公无法不心动。~~~~~~~~~~~~~~~~~~~~~~~~~~~赵允让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他没有骗韩琦,他的身体确实撑不了多久了,不给赵宗实找个靠山,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安稳。在重臣中选来选去,他选中了韩琦。其实文彦博是更好的选择,但老先生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虽然平时没什么,但越是在关键时刻,就越容易掉链子,所以不能选。至于富弼,那是位有德君子,效忠的是皇帝,看重的是自个的良心。何况,他马上就要接任首相了,于情于理,都指望不得。只有韩琦,能力、人脉、声望都是顶级,且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这样的人如今委屈在三司使位上,本身就有拉拢的可能。果然,在一番思考之后,韩相公微微点头道:“可以。”“韩公的恩德,我忘不了,我儿也忘不了。”赵允让登时笑开了花,起身抱拳道:“将来就拜托你了!”“先别说将来,”既然接了这一摊子,韩琦便进入角色,他冷声道:“把眼下这关过了再说吧。”“哎。”这就是赵允让的高明之处,我不求你办事儿,我把你整个人拿下来,那我儿的事儿就是你的事,自然不用再费口舌。“你怎么会让那赵宗汉,去跟黑帮搅在一起呢?”“我有二十八个儿子……”赵允让无奈道:“连名字都记不全,更没法管他们都干啥。”“既然儿子多。”韩琦是个狠角色,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那就当没有那个儿子吧。”“这……”赵允让喉头一抖,满嘴苦涩道:“至于此么?”“他落在老包手里还想有跑?”韩琦冷笑道:“你这当父亲的,逃不了管教不严之过。继而推之,你教育出来的其他孩子,怕也无法让人满意。”“这是个例。”赵允让慌了神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我几十个孩子,怎么也有不肖的。”“一锅粥里出现一粒老鼠屎。你说除了老鼠屎外,粥是干净的,谁信?又有谁会喝?”韩琦不留情面道:“老王爷,护犊子是天性,但不要连不肖的儿子也护着,那会害了你的好孩子的。”壮士断腕四更鼓后,残月如钩——秋天的黎明黑且冷得彻骨,直冻得人缩脖子马喷鼻,喷嚏声此起彼伏,夹杂在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中,提醒着半睡半醒的汴京百姓,今天是例朝的日子。一顶顶官轿,一辆辆马车,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皇城门前待漏院。待漏院外,早已是灯火通明,满是摆摊卖早点的,掏钱买早点的,人声嘈杂,与往常无甚区别。待漏院内却不同寻常,竟如外面一样嘈杂。官员们在各个房间来回窜着,打探着最新的消息,讨论着朝会上将出现的状况。没有人喝止他们,因为值日的御史,也心猿意马,在竖着耳朵听呢……突然,嘈嘈杂杂之声降了下来,通常三种情况会导致这种局面,一、领导来了,二、负责纪律的来了,三、话题的正主来了。现在是第三种情况,只见一个身金带紫袍的枯瘦老者,在一个青年官员的搀扶下,颤巍巍出现在待漏院中。老者正是那汝南郡王赵允让。“王爷。”“王爷今日怎么亲自来了?”众人赶紧迎上去,这可是稀客。自从年前称病起,这都快一年了,老王爷就没怎么上过朝。“羞煞人也,”赵允让朝众人抱抱拳,叹口气道:“待会儿朝堂上再说吧。”众人也不好再问,便把他搀扶进房中歇息。前后脚的,唐介和范镇也到了,还没进屋,便被王素叫住,小声问道:“什么情况?”“老包说今早给信。”唐介看看四下道:“他还没来么?”“没有。”王素道:“这可不像他。”每次早朝,包拯向来是最早到的几个之一。“他早晚会来的。”唐介看看王素,突然叹口气道:“要做好两手准备。”“我知道。”王素苦笑道:“那老倌,太犟。”~~~~~~~~~~~~~~~~~~~~~~~~~~~~~~时辰推移,东方露出鱼肚白,待诸位相公都到齐了,城楼上也响起了悠扬而威严的钟声。官员们赶紧在当值御史的率领下,鱼贯出去待漏院,在宣德门外分班列队。皇宫的朱漆金钉大门,也被司阍缓缓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队伍响起,官员们纷纷侧目,只见包拯风风火火的赶来,总算没有耽误早朝。同僚们给他留着班位呢,包拯站定后,又喘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看到身边所立的,不再是原先的知制诰刘敞,而是三司使韩琦。“堂堂计相,怎么跑到这站了?”包拯比韩琦大九岁,两人却是同科进士,私交也不错,所以他不客气的打趣道:“莫非跟老刘换了差事?”“你就咒我吧。”和须发散乱,不修边幅的老包站在一起,韩相公愈发显得身材欣长、器宇轩昂。他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你老倌咋两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哭来着?”“哭个球,一宿没睡就这样。”包拯一面整理胡子,一面回头,果然见唐介和范镇在巴望着自己。又何止他俩,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包拯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便转回身站好。“你摇头作甚?”在御史引导下,百官开始进宫了,韩琦一边走,一边问道。“活动下脖子。”老包呵呵笑道。“说正经的。”韩琦可不吃他那套。“好吧。”包拯歪头看他一眼,低声道:“想不到你韩琦,也会给人当说客。”“我是为你老倌,”韩琦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待会儿台谏要联合倡议立储了,你这时候要是蹦出来。会犯众怒的。”“犯就犯,我老包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又不想当方丈。”包拯撇撇嘴,笑道:“大不了就回家种地去。”“你是真准备,捅这个天大的篓子?”韩琦看看越来越近的宫阙道。“赵宗汉算什么天?汝南王也不行。”包拯冷笑道:“大宋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民心。”“好吧,”韩琦正色道:“那你既然要干,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包拯有些意外,同时一振道:“这才像人话。”“此一时彼一时。昨晚你要问我,我肯定拦着你,不让你捅这个马蜂窝。”韩琦一脸‘我为你好’道:“但现在,你既然要捅开,案子不一查到底,他们便会以诬陷的罪名,反过来对付你。所以到了这一步,只有背水一战了。”包拯瞪大眼看着韩琦,道:“看来我真是错怪你了。”“没事儿,我早习惯了。”韩琦脸不红、心不跳道:“不过你得小心,不要伤及无辜。”“那是自然。”包拯点点头。~~~~~~~~~~~~~~~~~~~~~~~~~~~~~~~~~还算简洁的仪式后,官家上朝,一眼就看到了赵允让,面露真诚的笑容道:“老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快看座。”便有宦官搬了个锦墩过去,谁知赵允让谢恩之后也不坐,而是扶着墩子缓缓跪下。“快把汝南郡王扶起来!”赵祯悚然道。在大宋朝,是没有跪礼的,就是等闲百姓见了官家也是不跪的,何况堂堂郡王。除了拜祖宗神灵时,只有两种人下跪,一种是奴隶,一种是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