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姨娘瞅着张越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中既有感激,同时仍然存着几分抹不去的忧虑。她自己早就没什么指望了,只希望女儿将来能够有个好婆家,能够太太平平过日子。大宅门中是非多,下头人惯会踩低逢高的,将来若是嚼起了舌头,她和女儿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即便能猜到骆姨娘的担忧来自何处,张越也着实没法安慰什么——无论是年纪还是辈分身份,这种事情都没有他指手画脚的份,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回去之后让母亲孙氏稍稍照顾一下骆姨娘和张怡母女,但这种照顾无疑也是极其有限。将骆姨娘和张怡送出禅房,他却看见一个小沙弥引着三个人过来。于是,他吩咐琥珀和秋痕把人送走,自己则是满心疑惑地走了上去。“小师傅,他们是……咦?”粗看那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张越还没什么反应,可瞥见那芦柴棒似的小姑娘,他陡然之间想起了这一家三口是什么人。发现他们已经换上了颇为整洁的衣裳,那汉子头上当初被打破的伤口也已经结疤,小姑娘瘦瘦的脸颊上甚至多了一丝血色,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率先上来说话的是那个妇人,仿佛是字斟句酌,那话语极其婉转:“这些日子多亏了大相国寺收留,咱们一家三口才能有口饭吃。大水基本上都退了,咱们一家也要回去了,虽说外头都说三公子不见客,可小妇人还是厚颜求了方丈大师。三公子不计前嫌收留了咱们一家三口,这恩情咱们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便在这里磕三个头吧。”眼见那汉子没了初见时的蛮劲,言听计从地跟着妻子跪下了,又拉着那小姑娘一起磕头,张越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不计前嫌?那居然叫不计前嫌?他确实是怀着某种程度的善意劝说方丈觉海舍粥救人,可那会儿若不是正好锦衣卫赶到,又揭穿了一桩未遂的阴谋,他几乎就要把这一家三口拒之于门外,这恩情两个字实在是有些滑稽。可是,任他张口阻拦伸手去扶,那一家三口愣是没有理会,就连那小姑娘也是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随父母起身之后就和原来一样躲在了他们身后,只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他脸上瞥来瞥去。而那妇人也没有更多的话,又深深裣衽一礼就拉着丈夫女儿回身走了。“等等!”张越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随即快步走上前去,从袖子里摸出了几个小小的银角子放在右手手心,左手就想伸手去摸那个芦柴棒小姑娘的脑袋。见她猛地往后一缩,摸了个空的他只得仰头讪讪地对那妇人说:“大婶,以后大约没有再见的机会了,这点子东西就留给你们做个纪念……”他本想说这不是施舍,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那妇人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低下头对女儿嘱咐了几句。很快,小姑娘就一步步挪了上来,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从张越手中抓起了那些银角子,那张怯怯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笑容,喉咙口冒出了几个意味难明的字。“你们一路走好!”张越却没有细听,撂下这句话,他犹如逃跑似的匆匆回了禅房,踏进大门方才转身看了一眼,却见那一家三口已经走得远了。他们要回家重整家园,他也得回到那个深深的大宅门中去,从此之后彼此再不相干,正可谓是后会无期。想起这段出门在外的日子,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出来,他算是对这个世道有了真正清醒的认识。至少,权势钱财在关键时候决不是什么身外之物,而是必不可少的倚仗。重逢之日悲喜多一场大水过后,开封城一片狼藉。整个河南地界,受灾更是高达一万两千户。大水可不认什么达官贵人什么平民百姓,洪峰过来照淹不误,于是,无论贫瘠肥沃,无论往年收成好坏,无论耕种是否勤勉,被淹没的少说也有数千顷良田。暴跳如雷的是达官显贵,哭天抢地的是升斗小民,头大如斗的是上下官员,至于更高层的角力自是不为外人道。张家举家搬回老宅之后,张倬这个如今唯一在家的儿子在外头东奔西走打探消息,还得在家里监管泥瓦匠整修一应建筑,督促下人收拾所有不能用的家什。孙氏也不像往日那样不管事,她陪着冯氏东方氏成日里看着几个管家造册登记,批复银钱往来,核算损失数目,虽说忙得脚不沾地,可心里头也是妥帖。这天,她和两个妯娌一起站在仪门之内,翘首望着那弯曲青石路的尽头,手中的帕子已经揉得皱巴巴不成样子。虽说早就知道儿子平安无事,可她回来后竟是怎么都抽不出空去大相国寺探视,再加上冯氏和东方氏都规行矩步不敢离家,她只能硬生生按下了思念。如今想到儿子平素从来没离开过身边,此次一分别就是将近一个月,她面上更是露出无限焦急来。就在这时,那尽头处一个管家媳妇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不等近前就欢喜地嚷嚷道:“来了来了,三位太太,少爷小姐们都回来了!”孙氏闻言精神一振,紧赶着向前迈了两步,这才发现身边没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两个妯娌都不曾挪窝。她再一细看,却发现冯氏的眼眶中噙满了泪水,东方氏则是面色煞白。一时间,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对冯氏的心情更是感同身受。若是之前有个三长两短,大嫂顶多就丢了一个女儿,可她失去的就是唯一的命根子!“大嫂,人回来就好,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到以后再说。”她说着又朝冯氏旁边的大丫头努了努嘴,沉声吩咐道,“春陌,待会搀着你们太太一把。”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氏慌忙转头,见一群婆子丫头拥着几个人匆匆行了过来,夹在中间的张越赫然正冲着她笑。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本还坚实有力的腿脚竟是一下子瘫软了过来。若不是旁边的大丫头珍珠牢牢扶着,她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张越原以为这回得母亲伯母婶娘之类的先叫上一大圈,谁知上前来还没说什么话,他就被孙氏蹲下身一把揽在了怀中,恰是和之前重生时那种仿佛要窒息的温暖一模一样。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当一个小孩子,渐渐习惯了父母的温情关切,但此时此刻见孙氏簌簌掉下了眼泪,他不免也有些心慌,连忙抢过母亲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了眼泪。“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很好么?”孙氏一把攥住了张越拿着帕子的手,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心中却是无比欢喜。使劲吸了吸鼻子,她这才急切地问了一连串问题——无非是在大相国寺好不好,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和欺负,是否遇到过贼人和惊吓如此等等。张越哪里敢吐露自己在外头看到听到经历过的那些事,更不敢提什么有惊无险,只拣着轻松祥和的说,仿佛这次跑到大相国寺不是去避难,而是去游山玩水似的。他一面说,一面偷眼觑看另一边享受着同等待遇的张超张起张赳张晴,紧跟着就瞥见站在一旁完全被忽视冷落了的骆姨娘和张怡。那母女俩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谨慎小心,然而,张怡那瑟缩的目光中,他能依稀看到无穷无尽的羡慕和期冀。重逢的欢喜场面足足折腾了好一会儿,三位母亲无一例外都是泪流满面,哪怕是和两个儿子分开没几天的东方氏也是如此。当她看到张越神态自如地上来,听到他叫了一声二伯母的时候,她顿时僵在了那里,好半晌才讷讷说道:“越哥儿,之前的事情……”她这话才出口,旁边的冯氏便冷冷打断道:“二弟妹,孩子们在外头担惊受怕了那么多时日,如今再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正在正房等着他们呢,有事不妨之后再慢慢讲明白。三弟妹,咱们走吧。”说完她看也不看东方氏那剧变的脸色,一手牵着张赳了,一手牵着张晴,径直转身自顾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