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胆小谨慎,罗兄你又不是刚知道。”赵明面白无须,看上去颇有些儒雅书生的风范,此时便故作风雅地摇了摇手中折扇,“我们之前无非只是料错了一件事,人家不是寒士,而是世家子,仅此而已。不过只看他此来安丘居然大阵仗地带了这么多人,再看看之前那些作为,便足可见他在家的时候习惯了舒心日子,只要我们明面上敷衍好了……嘿嘿,到时候大家走着瞧!”“赵老弟说的是。”罗威转怒为喜,走上前去在赵威身旁的那张椅子上施施然一坐,笑呵呵地说,“人家家里有钱,必定看不上咱们县衙里头的这些钱粮出息,也看不上他自个那点俸禄。不过,他要是识相便罢,要是想搞什么名堂,我让他灰溜溜走人!说起来还是老马最亏本,那两个丫头还是他从青州府的惠香楼里头买的,却不知道人家的丫头强得多!”两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口中那两个被人用高价买来的丫头此时确实正委屈着。秋痕和琥珀一来,张越身边她们俩久再也插不进手,非但如此,灵犀还把她们俩叫到跟前宣示了一回规矩。她们本是青楼里头出来的,讲究的是如何献媚,如何勾引得男人欲仙欲死神魂颠倒,哪里知道大宅门里头有那许多繁文缛节?琥珀出来的时候,正看到那两个丫头站在地上扭来扭去,样子极其不老成。若换成秋痕,此时必会斥上两句,她却只是在心里哂然一笑,因对灵犀说道:“姐姐,这儿和北京离着不多远,如今天气也一天天凉下来了。咱们来的时候虽然带了不少大绒衣裳,但也架不住天冷,这日用的柴炭和银霜炭却也得备办起来。银霜炭在这儿只怕是难寻,少爷也说太奢侈。”“出门在外,确实不能像家里那样。”灵犀也点头,斜睨了一眼一旁那两个丫头,便对琥珀笑道,“三少爷只带着几个大男人先到,换下来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曾仔细浆洗,待会送给李家的和崔家的,让她们重新浆洗过再说。以后还是老规矩,你和秋痕贴身伺候,我住在外头,那些粗笨的事我管,大伙儿各司内外,这就齐整了。”秋痕正掀帘出来,听着这话不由一愣,脱口而出道:“姐姐是老太太亲自点的,怎能住在外头?再说,这县衙毕竟不比咱们家里头,内内外外进出的人多,姐姐怎好抛头露面?”“我比三少爷还大着四岁呢,怕什么抛头露面?”灵犀笑着驳了一句,瞧见张越也跟着出来,便上前屈膝扶手行了个礼,觑了片刻又道,“下午见着三少爷的时候,您这衣裳颜色也配得不好。毕竟秋痕琥珀细心,如今这就妥当了。对了,刚刚的分派三少爷可觉得妥当?”这几天身边有那么两个丫头在,又没带几套换洗衣裳,因此张越都是胡乱穿的,刚刚在房里就被秋痕嗔着说了一通,这会儿灵犀又拿着这个说事,他不禁苦笑。彼时虽没有什么玻璃大穿衣镜,但檀木箱中仍是带着一块两尺长的水磨铜镜,因此刚刚出来之前,他竟是被秋痕硬揪着狠狠照了一通镜子,此时仍觉得好笑。“你分派的自然都妥当,出来之前祖母便封了你女管家,这女管家自然归你当。”张越在船上的时候就发现灵犀仿佛并不想往自己身边凑,心中却也如释重负。毕竟,虽说知道祖母顾氏把灵犀塞到他身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心思缜密为人谦和,但在他心目中,陪着多年的秋痕和琥珀却仍比灵犀高出几分,此时她这么一说,无疑也就消解了一桩疑难。一旁那两个丫头听着张越和灵犀说话,不禁都咬着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来。然而,端详张越那番打扮,两人却全都是眼睛一亮。只见张越此时戴着镶水晶珠乌纱帽,身着一件三镶领秋香色盘金锦绣对襟衫子,腰间束着宫制五彩丝绦,底下则是一双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径庭。“以后在县衙之内作这番打扮使得,其他时候还是简朴些,那几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灵犀此时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爷,那几件青色衣裳可不比这件来得容易。这天青色、石青色、莲青色、雨过天青色还有苏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来,和外头那些寻常青缎看起来一样,其实一应工艺手艺都是不同的。您要是这么说奴婢都记下了,以后只寻青色的衣裳给您穿就是。”几人说笑了一阵,张越便出了门去,见彭十三已经等候在院中,他遂让其将所有长随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厅。到了那儿,等人到齐了,他便打发了两个家丁在门外守着,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话。这大门一关,又有两个门神把门,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谁也没法打听里头说了些什么,当下便没了辙,却是愈发心头惊疑,于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风报信。县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阶序列中乃是最低的两极,若是出了安丘县,他们自然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县衙之内,他们占据的两座三进院子却是比公堂都管用。罗威管诉讼,赵明管钱粮,至于其它的琐事便都丢给了典史马成打理,三个人实际上是瓜分了县衙中的所有权力,留给县令的几乎就是一点残羹剩饭而已。这天晚间,之前才聚在一块商量过的罗威和赵明再次凑到了一块,这一回却是在赵明的家中。“这个小子之前有意乔装打扮过来,还装出那幅寒酸模样,肯定是为了让我们麻痹大意!倘若他是为了到这儿来打个圈子回去升官,今儿个对长随训话,为何要那么神秘兮兮?”“罗兄,能不能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的来历?”“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这安丘县贫瘠地方,就是选官也多半是让那些平常的进士过来,谁知道会招来这么一个铁齿铜牙油盐不进的狡猾小子!赵老弟你放心,我明儿个就派人送信给布政司左参政,这本省官员的履历他那儿应该都有存档,打听打听必然有分晓。”赵明听罗威这么一说,心中稍定。然而,他毕竟没有罗威这样强大的靠山,一想到张越若是真要拿人开刀,无依无靠的他极有可能首当其冲。因此,脑筋一转,他便心中一动。此时,他轻轻拿着扇子在手中敲了几下,正要开口时,冷不丁却听罗威打了个喷嚏。“罗兄,我倒有了个好主意!”赵明登时精神一振,也不顾罗威正在那儿取细纸轻轻地擤鼻子,语气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痹我们,这会儿想要出什么招么?咱们就来个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务,明儿个咱们俩告病,然后让吏房户房几个要紧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摆知县的架子!另外,在外头伺候了四天,那位万里乡的胡里正可是早就不满了……”“你的意思是……”话没说完罗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连连点头道,“妙计,妙计!他不是想唱主角么?成,咱们就让他唱,看看他这么一位新知县如何唱独脚戏!里正那边是来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让个人去和胡里正提一提,让他点了卯就走,只要他发一句话,其他里正谁敢留?至于小吏们,这些年咱们都把他们塞饱了,谁敢说一个不字?”“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们。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后看见那光景,只怕连肺都要气炸了,到时候还得乖乖来顺着咱们!”赵明不禁得意了起来,又笃悠悠地翘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们的脸,咱们也不会由着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给他一记狠的!”这天晚上,后衙的灯火却是灭得早,一帮人赶了好几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县衙大堂左右的三个院子却是灯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连带着底下的仆役也都遭了连累,就连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还能听到几拨狗吠声。于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县丞罗威主簿赵明齐齐告了病假,典史马成虽然勉强按时赶到,却也仿佛是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