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这都快到中午了,怎么大伯父还没放出来,不会要变卦吧?”饶是张越先头心中很是笃定,这会儿被张超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的问题砸上来,不禁暗自大感吃不消。而张赳虽说离着有些远,却一直竖起耳朵听两个兄长说话,脸色更是愈发白了。于是,当小巷的另一头传来一阵车轱辘的转动声时,三兄弟连同几个随从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齐刷刷地扭头看去,心中颇有些惊惧。这北镇抚司的地盘只怕是连飞鸟都不愿意进,边上的民居几乎都是不住人的,他们在这巷子中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除了进出办事的锦衣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会儿来的又是谁?不会是前时刚刚确定要放人,如今又来什么钦使要变卦?然而,等到马车近前,那上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招呼声,一群人立刻就心定了。张赳几乎是一溜烟地奔了上去,掀开车帘就钻进了车厢,而张越和张超则是并肩迎了上去。“大姐,你怎么也来了?”马车上的人正是张晴。她轻轻把车帘揭开一条缝,露出了泪痕宛然的脸,还有一个正腻在她怀里的张赳。她对张超和张越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解释说:“我听说爹爹今天能放出来,便死活求了公公和婆婆,想来见上爹爹一面,相公又求了情,这才得以出来。锦衣卫诏狱又岂是好地方,不知道爹爹……”见张晴垂泪,张越心中也颇不好受。这一回大伯父张信虽然逃得大难,但却要远赴交趾,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归来。他劝解张赳的时候说什么张攸也在那边可以多多照应,但瘴气、水土不服、土人叛乱再加上地处偏远,张信仍是危若累卵。而祥符张家这次是倾全家之力救张信一人,花费巨量钱财,最后虽然侥幸成功,可张信的工部右侍郎之职却买不回来。“出来了,大伯父出来了!”张超的一声嚷嚷让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循声望去。此时此刻,两个身穿锦衣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押着一个中年人出了那北镇抚司大门,恰是张信。不过是月余不见,他看上去就苍老了好些,身上衣服虽还齐整,但走路竟已经有些步履蹒跚的老态。当瞧见张信用手挡在额头上,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轮红日的时候,已经从车上蹦下来的张赳再也难掩心头激荡,疾步冲了上去,一把搀住了父亲的左边胳膊,哽咽了许久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狠狠咬着嘴唇。张信这才放下了右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见不远处还站着张越和张超,马车上的张晴赫然探出了半边身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喜悦和关切,他便微微点了点头,牵扯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心中却是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他左边的监房中关着的就是杨溥,即使在那种阴森的环境下,此人竟然还读书不辍,他虽敬佩,却自忖没有那样的心志勇气——更让他感到惊惧的是,他仅仅是下狱月余,杨溥却已经在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关了两年多。倘若他被关上两年,他会如何?这是一个他一想到就会心惊肉跳的问题。张信在儿子的搀扶下缓步走着,渐渐离那北镇抚司大门远了。然而,在即将走完那段并不漫长的路途时,他却忽然转过了头,恰恰看见了那大门口的一个人影。一时间,他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胸口亦不自然地上下起伏。尽管那人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亦朝他点头示意,但这并不能驱除他身上的那缕阴寒。张越也看到了那个不期然出现在北镇抚司大门口的人影,更一下子认出这就是上回自己在国子监撞上的那个袁千户。张信慑于那缕莫名笑容的时候,他也同样觉得对方在冲自己微笑,因此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就别提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究竟是敌是友?家产太平里位于南京城通清门附近,西是皇城,东是府学,最是交通便捷之地。这一带多半住着六部官员,单单是侍郎就有好些位,因此也常常被人称为侍郎里。沿街两侧矗立着豪宅座座,正门成日里拜客不断水泄不通,后门处也是车水马龙生意兴隆,恰是外地官员来南京城的必到之所。废中书省而尊六部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来的宗旨,如今永乐皇帝朱棣登基之后虽然设立了文渊阁,提拔了一群低阶文官参赞要务,毕竟并没有撼动六部堂官的实权。即使是迁都之事已经板上钉钉,这太平里仍是一日赛一日地繁荣昌盛。然而这些天,太平里却仿佛挂起了一股阴风,西街一座宅子和东街两座宅子的大门口都贴上了锦衣卫的封条,一下子有三位侍郎进了锦衣卫诏狱。虽说工部刑部礼部在六部之中向来以又苦又累又不讨好著称,可侍郎仍是正三品高官,如今说下狱就下狱,着实让人心悸。于是,当有人看到张府门口的封条被撕去,更有人看到一个疑似张信的身影踏进了那座仿佛尘封了许久的宅邸时,整个太平里的住客顿时起了不少骚动。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登门造访是不可能了,各家的主人们只能派出下人在张府附近乱晃。劫后余生的张府恰是一片冷冷清清。锦衣卫来封门的时候,家中虽留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奈何主人一个都不在,因此即便是查封不是抄家,仍少不得被人顺手牵羊带走了无数东西。查封之后固然是留了一个院子给人居住,却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仆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到现在还安分守己在这家里等着主人归来的下人,竟是十停之中只剩下了三停。此时此刻,某个白头苍苍的老管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着被张赳搀进门的张信,死死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跌跌撞撞冲了上来,双膝一软,干嚎了一声便把头重重碰在了地上:“老爷,都是小的没用,小的管不住那些个没良心的东西,小的辜负了老爷重托……”跟在张信身侧的张越端详着那个嚎啕大哭的白发管家,心里忽地也是一酸。瞧见张信双肩微微颤抖,长叹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发现张赳僵立在那儿已经是痴了;看到那管家连连碰头之后,脑门上已经分不清是乌青还是泥土;他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将人从地上硬拽了起来。良久,张信睁开眼睛,转而便缓步走上前去,冲着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点了点头:“事出突然,你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无需自责过甚。待会你带几个人把上房收拾出来,然后把人齐集到上房前头的院子,我有话吩咐。”老管家连忙弯腰称是,旋即便一阵风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矫健根本看不出刚刚那拖泥带水的老态,竟是显得精神奕奕。“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们张家的世仆。别看他这白发苍苍的模样,却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为心中无主方才会是刚刚那个凄惶的样子。”张信看着张越笑了笑,随即甩开了搀扶着自己胳膊的张赳,脸上再没了初出北镇抚司的茫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平日有多少人应诺都是假的,遭遇大变时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越哥儿,你明白么?”张越原本以为大伯父张信是在对张赳交待事情,此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顿时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忙答应了。见张信扭头又对张超和张赳嘱咐了几句,却也是类似的训诫,他不觉更加奇怪了——难道大伯父在诏狱里头呆了一个多月,于是大彻大悟了?这一路从仪门进入内仪门,沿路所见虽不是极其破败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变,园丁之类跑的跑散的散,自然无心照管什么花草树木,再加上天气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无限萧瑟的气息。及至兄弟仨陪着张信来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两两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镶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迹,谁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