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鹤年憋太久了,洪继勋处处高他一头,有心表现,没机会。难得抓住个时机,他昨晚上一夜什么事儿没干,净琢磨邓舍心思了。
他一个官场老油条,深谙浮沉之道,稍微儿点风吹草动,比如这次的清洗运动,可能当事人洪继勋没意识到的,他就看出来了。再一方面,他本身又是个有才干的,结合当前时局,由此来推测邓舍的心思,十拿九稳。
堂外寒风卷动,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在堂内手舞足蹈,一番长篇大论,没洪继勋的条理分明、直指主题,却几乎每句、每个字都正搔正邓舍的心窝,挠着痒处。有些邓舍模糊想到,没透彻的,抑或不以为然的;他察言观色,适当地加重分析、或者淡化叙述,直说了两个多时辰,才告一个段落。
当官的,想往上爬,有什么秘诀?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既然准备充分,收到的效果当然十分明显。邓舍当即拍板,做出决定,明确给了他权责,兼任清洗运动的副指挥,留守双城,重点招徕人才。
中午留吴鹤年吃了饭,饭后不久,毕千牛来报:“将军,时辰就快到了。陈将军派了人来,请将军动身,往大校场观斩。”
内乱牵涉的人员不少,单只钱士德部,生擒的十夫长以上军官,就有四十多人。连带韩氏在城中的亲眷家属,并前番女真人叛乱时,抓住未斩的叛军,比如佟豆兰等,合在一起,将近百人。
邓舍下了命令,士卒、受裹挟之人可以免死,充入敢死营,许其戴罪立功;凡十夫长以上,尽皆处死。用陈虎的原话来讲:“既然要杀,干脆就杀的多些,百十个脑袋掉地,就不信心有异志的人,还敢作乱!”
也正因了处斩的人太多,城中没有地方安置,故此刑场设在了城边儿的大校场。杀人是大事,对国家来讲,明正典刑;对百姓来讲,难得热闹。
邓舍出了帅府,一路上见许多百姓,呼朋唤友,都是结伴出城。不用说,全去看砍头的。
此时的街道上,一改早起稀疏人迹的景象;处处摩肩接踵,人潮人海。毕千牛提起精神,加紧警惕,一边指挥前队驱散百姓,休得遮住道路;一边按着马刀,紧紧扈卫邓舍轿侧。
轿中除了邓舍,吴鹤年也坐在其中。邓舍挑起帘幕,向外观看,听见人群中有几个高声喧哗,说的高丽话。他入高丽来,也抽闲学过几句高丽语言,到底不够精熟,听的半懂不懂,问吴鹤年:“他们在说些甚么?”
吴鹤年顺着邓舍手指,瞧了两眼,心头一喜,不动声色,翻译道:“这几人在说:哥哥、嫂嫂们,大将军极仁慈的一个人,对咱老百姓有多爱护!给咱地,免咱赋,冬天来了,还给咱修葺房屋。咱本过的好好,这才几天好日子,没料想那杀千刀的佟豆兰、入他娘的钱士德就造反作乱。”
街上百姓振臂高呼:“杀千刀的,入他娘!”
“大将军英明神武,几个老鼠翻不起大浪,这不就统统被擒拿下来,推到大校场,今日问斩!看看你们的房子,大将军才给咱修葺好的房子,又成什么样子了?因了这几个杀千刀的作乱,咱老百姓又死了多少?谁家没个亲戚,谁家没个老幼?入他娘的不把咱当人看,不让咱过好日子,哥哥们,咱该怎么办?”
“大校场去!看大将军砍他们的头!”
城中人群喧嚷,无数的男女老幼,相携而行。城中各条街道,就如条条溪流,人群汇聚,在通往城外的大道上,放眼尽是人头,黑压压看不到边。
有见到邓舍轿子的,不知谁带头欢呼,哗啦啦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齐声呼叫:“大将军英明!大将军神武!”
邓舍微笑点头,随手放下帘幕,不用吴鹤年再说,他也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定下处斩的日子之后,吴鹤年提出个意见,趁此机会,造一造民意,拉一拉民心。那几个带头喧嚷的人,正是总管府派出去的托儿。
成效不错。
在亲兵、侍卫的簇拥下,邓舍缓缓出了城门。向左折行,不多远,便是大校场。监斩官之一的陈虎,为了保证安全,特地调来了千人精锐,沿着校场布开。校场的中间,搭建起一座高台,台上为行刑之地;台下一溜烟展开,竖立百十个高杆,这是用来悬挂头颅的。
洪继勋、罗国器两人昨日就出了城,巡防各地;除了他两人,杨万虎、河光秀诸将,并一些文官,早早到了,一起起身恭迎,请邓舍上了监斩席位。
中华讲究天人合一,《周礼》有云:“协日刑杀”。协,合也,和也,就是刑杀要选择适合的日期。除了秦代,不拘泥天时,随时可以杀戮;自古至今,杀头都是要选择合适日期的。
唐以后,行刑的时间多在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即所谓“尝以春夏,刑以秋冬”,因为秋冬季节,主阴、主杀。这个时候杀人,便是顺天道肃杀之威,而施刑害杀戮之事。
此时正当十月底,杀人的好季节。
邓舍坐定,吴鹤年陪侍。众人放眼校场,阴沉沉的天空下,风卷土扬。千名虎贲,明盔亮甲、手执枪戈,将刑场围成个圈儿;士卒外边,密密麻麻站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在士卒们面前,他们不敢大声地喧哗,低声说话的响动汇在一处,嗡嗡嗡的,给这阴沉冬日,添加了些许的躁动、不安。
眼看时辰将到,陈虎大步走到台上,左右跟着两个监斩官员,成一个品字形状,跪倒邓舍面前。他抱拳、高声说道:“双城总管府上万户陈虎,……”左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右边人道:“双城总管府千户某。”
三人同声:“拜见大将军。”
“起来罢。”
陈虎起身,那两个监斩官,官职低,依旧跪着。陈虎取出一份名单,上边的字他不认得,但写的什么早熟记在心,他念道:“今有逆贼叛党,佟豆兰、姚好古、黄驴哥、王甲、……等共计九十四人,以下乱上,按律当斩。”
两队士卒,看押着人犯,排成长长的队列,带到台下。待他们站好队列,陈虎与那两个监斩官,同声道:“人犯已到,合当行刑。请令。”说完了,三个人俯首听命。
邓舍颔首,道:“斩。”
毕千牛与一亲兵百户,两个人高声重复:“斩!”接着杨万虎、河光秀等四个将领,同声接着重复:“斩!”再然后吴鹤年等八个总管府文官,齐声重复:“斩!”
如此这般,传音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到的最后,精选出来,列在台下、负有警戒职责的一百零八名十夫长以上军官,齐声呼应:“斩!”应声如雷,轰然惊天。
校场中的百姓,何尝见过此等声威;凛然的杀气下,个个噤憟,人人止声。
先问斩的,为佟豆兰等女真叛军,人数不多,十几个。推上台来,押送的军卒一人一脚,踢在他们的腿弯处,使其跪倒在地,麻利地反绑木桩之上。全场寂静,唯有呼啸的北风,卷动囚犯背后犯由牌的声音。
犯由牌,即记载案由的牌子,一般用纸贴在芦苇片上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