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遥云十记内力在卫朝体内一点点化解,沈一刀漆黑的脑海里透进了点亮光。在这一瞬间,他回想起这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他曾用手中这柄大刀砍下许多山间恶匪的头颅,他曾在无数个走火入魔的黑夜中,恨不得用这柄刀自我了结。刀上沾了别人的血,也沾了自己的血,反反复复,直到今天,他感到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已累了。
是的,他累了,他多想放下这柄刀,找一个僻静的竹林,仰天倒下,望着天空中飞舞的细薄竹叶,缓缓闭上眼睛,从此天长地久,与黄土融为一体。
可是他心头又涌起一阵极大的不甘,他想起害了自己那老混账,还没有受到应得的报应。
他紧紧盯着眼前人,一点点将大刀往下压去。
卫朝的剑锋一点点沉下,握剑的手臂终于露出一道粗挺的青筋。他看见戚芍泪神色悲伤地抬起了剑,想要踏上前。
“不要过来!”卫朝厉喝道。
戚芍泪的脚扎在地上,着急道:“沈大叔如今已成了这副模样。你一味挨下他的刀,难道还能够救他么?我不能再看着另外一人伤在他手下了,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接受的。”
卫朝抬起左手,掌心向外,示意她不可靠近。
戚芍泪眼中不知不觉变得诧异了,不只是她,街头的江湖汉子们望着卫朝,脸上也逐渐现出惊讶的喜悦。
他们看见卫朝手中的剑,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彻底压垮,反而沈一刀鼓涨的小腹和胸膛缓缓收了下去,眉心处的皮肤也不再跳动了,慢慢的,苍白的脸上竟反上来些许血色。
李析天摸了把眼睛,问:“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程敬霄扶着墙壁缓缓站起,眉头紧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这一幕。
沈一刀仍然神志模糊,大刀又往下压了一寸,刀锋几乎贴上了卫朝的额角。他说道:“老混账。你我的仇,今日了结罢!”
他闭上眼,只管落刀,这一瞬本该是获得解脱的,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更加沉重,仿佛这一刀有千金之重。心底忽然又传来一阵质问:“你放弃自己了么?你就此甘心沉沦在走火入魔里了么?”
他感到头痛欲裂。
一面是二十年来的仇恨,一面是二十年来的走火入魔之苦。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法下手。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即将能够摆脱痛苦,而自己却无法放下。
他心底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选?”
这时候,他却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世上练武之人,大多以为走火入魔后,没有外力相救,便死路一条了,其实不然。”
沈一刀怔住。
卫朝叹了口气,握剑的手运起内力继续支撑着,道:“’胜过’走火入魔’不难,世事难在自胜呐。”
苍茫的天空飘着几缕流云,街面寂静,只剩下阵阵萧瑟的风声。程敬霄紧皱眉头,问道:“卫朝在那里嘀嘀咕咕地对沈一刀说什么?”
柯清朔和万清驰茫然地立着,都没有听清楚。
茶楼上,那青袍长者轻轻端起茶杯,咽了一口茶。凉风撩动他的袖子,他目光瞧向街面,脸上浮现出一抹忧愁,喃喃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胜’二字说得轻巧,放下仇恨谈何容易?”
他又瞥了一眼对面桌边的女娃娃。
叶瑰将手绢的一角咬在牙齿间,紧紧望着逼近卫朝额头的那柄大刀,恶狠狠道:“当年那骗子真不是东西!”
他又无奈地笑了笑。
街面上。沈一刀脸上的肌肉痛苦扭曲着,心里左右挣扎。在这时候,他面前清晰地浮现出当年真正的“老混账”师父,那俊朗而沉闷的年轻面孔。那几个月中,师父一边对他谆谆教导,点破了他武功上多处重大缺陷,让他获得前所未有的突破,一边又故意将形同毒药的“遥云十记”内功传授给他,让他在拥有高深内力的同时受尽折磨。
如今他已经知道,师父当年是受了师父的师父所暗算,这才离开华蓥剑派,心里同样怀着仇恨,因此故意害他,要让他一样痛苦,一样记恨。师父通过这种报复,将仇恨转移到了他身上。他也将怀着痛恨和报复的心理,在许多年里深深陷在走火入魔中,把这仇恨转移到其他更多无辜的人身上。
认清了这仇恨的真面目,沈一刀恍然觉得眼前师父的面孔,如瓷碗般砰然碎裂了。
与原先相重合的,是一副崭新的,刚刚熟识的年轻面孔。
他的手臂在这一刻软了下来,大刀“钢啷”掉落下地,浑身每一寸肌肉都觉得疲乏至极,身子沉沉向下坠去,坠在这年轻人持剑的臂弯里。
街头众人望着凶狠的沈一刀,就这样垂下了大刀,跌进这年轻侍卫的手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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