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自幼失怙、家境贫寒,这才留下了‘沙盘习字’的佳话。且他真正的家乡,并非在庐陵,而是在颍州,这里不过是他的祖籍地罢了。所以当官之后,欧阳修也没有再于此地置产,这次归葬先妣,才发现家里老宅早就坍塌,只好借住在祠堂中。祠堂后院,矮桌上摆着切开的西瓜;散开的竹椅上,坐着陈恪几个,都在屏息凝神,看着欧阳修。欧阳修则在聚精会神,阅读陈恪给他的材料。这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看完之后,他又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半天圈子,才长长一叹道:“你们出了好大个难题给我。”听了这话,陈恪几个的心便往下沉,难道,连大宋的良心,也认为应该姑息么?“难道欧阳公也认为,应当顾全大局?”陈恪声音艰难道,这世道人心,与后世有什么区别?“什么大局?”便听欧阳修反问道。“平叛大局。”陈恪艰难道。“当然要以平叛为重……”欧阳修的话,让所有人都听到心碎声,但他下一句,却让人们的心重塑了。只听这位说了半辈子真话的醉翁道:“但是,凭岭南烂透了的那帮人,只能是越平越乱!不信你们看着,近期就会有败绩传来。”“欧阳公的意思是?”陈恪等人精神一振。“从将到兵,从文到武,全都换掉!”欧阳修叹口气道:“这么难办的事情,你们说,我能不愁么?”“……”青年们面面相觑、先是错愕,旋即醒悟,大喜过望道:“这么说,欧阳公答应帮我们了?”“某并非在帮你们,”欧阳修摇摇头道:“这不过是为臣子的本分。”说着坐回竹椅上道:“但是老夫丁忧在家,没有专奏之权,等我的奏章慢悠悠到了京城,弄不好岭南已经不可收了。”“欧阳公的意思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欧阳修摸着大把的胡须,苦思道:“怎样最才能稳妥。”这种高层的事情,包括赵宗绩在内,谁也没法帮他出主意,只能劳他自己想。好一会儿,欧阳修一拍大腿道:“有了!范文正公的公子,央我撰写文正公的神道碑,我便以此名义,写信给韩相公,请他雅正。”“这样能快么?”“当然,你们不要小看范公的威名,和韩相公的威柄。”欧阳修意味深沉的笑道:“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欧阳公。”陈恪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轻叹一声道:“当初余文帅,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看来这十年里,余武溪想了很多,”欧阳修有些恍惚道:“其实有时候,虽然遭到厄运,但错的人不一定是我们。”说完才回过神来,沉声道:“如果我能低下头,早就回去汴梁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了。”陈恪低头道。“无妨,人之常情。”欧阳修微笑道:“还有什么问题?”“请问欧阳公,”陈恪低声道:“我父亲可能在狱中被害么?”“你放心,在那些人没找到那本账册前,是不会杀害你的父亲的。”欧阳修摇摇头,气尤难平道:“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余武溪指着这帮人平叛,真是脑袋灌浆了!”“但愿如此……”陈恪的心放下不少。“不嫌简陋的话,你们先在这里住两天吧。”欧阳修又望向陈恪几个道:“相信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传回来。”天听这个时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华……几乎占尽所有美好词汇,且都可以冠之‘最’,没有之一的伟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笼罩于暴风骤雨的袭击下。接连三天的倾盆大雨,灌满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宫里高耸的殿宇楼台、朱雀门外的驿馆、酒楼,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全都在大雨中若隐若现,失去了平日的神气活现,变得垂头丧气。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天地间亮如白昼,照亮了被水帘所笼罩的大内皇宫,也照亮了韩相公那张苍白的脸。汴梁皇城、枢密院使签押房中。自从收到欧阳修寄来的‘范文正神道碑文’,韩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势,签押房的属僚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动都不敢动。闪电过后,一声炸雷响起,惊得韩相公打了个寒噤,他收回望着屋梁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着烛光再次去看那封信。那根本不是什么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触目惊心的检举信,信中,欧阳修将一个惊天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笔写出来,自有夺人心魄,令山河变色的杀伤力。说老实话,韩琦还在当枢密副使的时候,早就知道岭南的军方不干净,也曾向朝廷提议过,将南方的厢军裁汰重编,以节省用度,然而数次上书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不久之后,他也稀里糊涂被赶出枢密院,调往地方当知州去了。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这是断人财路了……都说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赏赐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阶越往下,收入便递减,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厨子、裁缝也差不了太多。更别提人数众多的吏员阶层了,收入只能用微薄来形容,在汴梁这座物价腾贵的大城市里,也就是勉强糊口。而大宋对官员贪腐的防治,可谓十分得力。官员任官前,需要至少两名官员保举,将来出了贪污问题,保人和直属上级也要受到处罚;而且曾经受过处置的官员,哪怕没有被逐出官场,以后升迁磨勘都得靠边站。何况还有那么多等着上岗的‘冗官’盯着,所以宋代官场的贪污案极少。但是,只要是人治社会,你就别指望能杜绝贪腐。东边不亮西边亮,政界污不了还有军界……大宋朝虽以‘重文轻武’著称,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压制。在财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军队中。而军队内部,向来是自成一体、连皇帝都无法过问的,自然变成贪腐高发区。防御夏国的西军和精锐的禁军还好些,将领们只是小吞两成空额,并不敢吃相太差,对南方……北方的朝廷向来视之为软弱富庶、随意压榨的大肥羊、大粮仓、大银库,从来不相信南人会造反,他们的逻辑很简单,连软弱的南唐和残暴的北汉都能安稳统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阳光下,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所以长江以南的军队,越往南就越肆无忌惮的贪腐,而且南方人极富经济头脑,他们利用军队的超然地位,大作垄断贸易,赚到的金银,又比贪污来的多得多,将领虽然政治地位低下,却一个个富比王侯,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于京畿的策略,让南方将领们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节制。对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节,必有重礼送至各衙门……当然,是假托某某商人的名义。大宋朝不许官员个人贪污,却没规定衙门不能接受馈赠,因此这钱,文官们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软。作为对价,他们则充当了武将们的保护伞,哪怕是以清廉著称的官员,也只是不取这种孝敬,却觉着对军队的腐败应当宽容……因为在大宋朝的官员看来,武人本就素质低下,不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实听话,贪点就贪点吧。只是没想到,岭南没乱,岭南之南却出了个侬智高。~~~~~~~~~~~~~~~~~~~~~~~~~~~~~~~庆历新政失败后,所有君子党人都在反思,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韩琦也不例外……回首庆历之初,新政多大的声势?上有官家态度坚决,下有一众名臣众志成城,外有朝野声援震天,却仅仅持续不到一年,便虎头蛇尾,草草收场……究其原因,不过是新政伤害了官僚阶层的利益。所以便有无数官僚站在新政的对立面,使旧党迅速强大起来,并抓住欧阳修的昏招,将新政领袖们拖入党争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惧,才打了退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