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清婉上了轿子,道:“走罢。”穆秋兰放好了轿帘,道了声“起”,四个公公抬起了轿子,就往坤宁宫行去。
路上,行经御花园时,萧清婉就咐道:“到绛雪轩走一走。”穆秋兰听了,就令轿夫转了方向,径往绛雪轩去了。
不出片刻,轿子就到了御花园东南角,穆秋兰扶着萧清婉下了轿子,就打发了跟着轿子的李明贵去通报。萧清婉抬头打量这绛雪轩:见这殿宇坐东面西,面阔五间,铺着黄琉璃的瓦子,门窗俱用楠木搭建,不似别处并没涂油抹朱,只露着木头的本色,墙壁横梁廊柱都漆着班竹纹油漆彩绘,上下一色,整个绛雪轩透着朴实淡雅。萧清婉看了几眼,笑道:“这地方,倒好生清雅。”穆秋兰道:“当初,静昭仪才受宠时,皇上说她性喜清净,钦赐了此处给她居住。妃以下位份的主子都是两人同宿一宫,只这位主子是独自在这儿住着。”萧清婉道:“皇上待她,倒着实不一般呢。”穆秋兰怔了怔,随即道:“还比不上娘娘。”萧清婉微微一笑,道:“不过这儿倒真是个好地方,既清静,又在御花园里,出门就是满园的鲜花儿,一年四季都有胜景的。”穆秋亦笑道:“咱坤宁宫园里的景色,也不遑多让了。且自孝惠皇后之后,已是三朝皇后不居于坤宁宫了,皇上钦赐与娘娘,这份恩宠别说这六宫,就是前朝算起来,也及不上呢。”一席话说得萧清婉笑了,也就不语了。
少顷,静昭仪整衣出来,走到院门口,便跪下行礼道:“嫔妾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萧清婉笑着拉她起来,道:“才从御前回来,想着到御花园走走,就到你门前了。连着日子,昭仪都没出来,本宫心里惦念就来瞧瞧,可是没扰了昭仪罢?”静昭仪忙笑道:“娘娘贵人踏贱地儿,绛雪轩蓬荜生辉,嫔妾求还求不来,哪里说得上扰。”说着,便躬身请了萧清婉进去。
一众人来至绛雪轩的东抱厦内,静昭仪让着萧清婉在炕上坐了,又亲自捧了茶上来,笑道:“嫔妾不知娘娘的脾胃,这是嫔妾素日吃的顾渚紫笋,娘娘尝尝看?”萧清婉自她手里接过斗彩瓷茶盅,揭开盖子,见茶汤清澈明亮,紫叶微卷如笋壳,便轻轻吹了吹,就啜了一口,道:“滋味甘醇鲜爽,确是上品。本宫吃着,似是今年雨前第一批的茶?”静昭仪陪笑道:“娘娘的舌头真好,吃出来了呢。这是贡了宗庙之后下剩的,皇上就赏了嫔妾。”萧清婉只抿了一口,就将茶盅子放在炕几上,四下环顾,见这屋里摆设无多,都是家常用的器物,就笑道:“静昭仪这居处也太素净了些,虽说是雅兴,只是太过素了也不好。年纪轻轻的,又受皇上宠爱,何必如此自苦呢?”静昭仪低眉笑道:“嫔妾蒙皇上隆恩,独居于绛雪轩,已是与制不和,心有不安了。如何还敢铺张奢侈?”萧清婉道:“虽是如此说,也该有些忌讳,本宫那儿有两盏红木雕的琉璃宫灯,上头刻着梅竹兰的纹样,也不很俗。本宫待会儿就打发人给你送来,你给挂上,这屋子里就好看多了。”静昭仪忙起身跪了,道:“嫔妾才蒙娘娘赏赐绸缎,不敢再领恩赏。嫔妾于娘娘无功,娘娘如此厚爱,嫔妾心中有愧。”
萧清婉令一旁侍立的穆秋兰扶了她起来,笑道:“咱们好好的说话,又跪下做什么?”因道:“本宫不过是见着静昭仪屋里清冷,想着拿些什么装点一二。静昭仪若是嫌坏了这屋子的清雅,也就罢了。”静昭仪忙道:“嫔妾怎有此意,娘娘既如此说,那嫔妾就谢了娘娘的恩赏。”萧清婉才笑道:“不过是两盏宫灯罢了,材料普通,也就是做工还能看得上眼,说什么谢不谢的。往后无事时,咱们姐妹也该多多走动才是,本宫闲着也只是闲着,坤宁宫里可是冷清的紧。”静昭仪低低道了声是。
萧清婉又同她说了些刺绣上面的事,就出门上轿去了。
待送走了皇后,静昭仪才由素日用着的一个大宫女巧慧扶了,慢慢走回抱厦之内。巧慧就道:“主子,宸妃娘娘往日是不与咱们来往的,皇后娘娘此是何意?”静昭仪摇了摇头,道:“我也猜度不出。只是瞧这样子,倒似是想绑了我与她同上一条船呢。”巧慧道:“前些年,宸妃娘娘同主子一道入宫的时候,也曾这般亲近过,主子冷了她,她也就罢了。主子何不故技重施?”静昭仪道:“她与宸妃不同,先不说当年萧清婳还没升到宸妃的位份,我冷了也就冷了,她并不能如何,且宸妃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并没有秋后算账。她是皇后,若是我怠慢了她,她就可治我个大不敬。你没听却才她句句都在敲打?我受皇上宠爱,她心里不自在着呢。便是她不与我为难,还有个贵妃在旁虎视眈眈呢。我入宫这些年了,贵妃一直嫌着我。当初她与宸妃斗的时候,我隔岸观了火,她心里恨着呢,总是伺机抓我的错处。若不是这些年咱们隐忍的功夫做到了家,今日还不知有命没命了呢。”说着,又沉吟着道了句“这位皇后娘娘的性子,可比她姐姐宸妃,更鲜烈了些。”巧慧语塞,半晌才道:“那主子要如何呢?”静昭仪顿了顿,并没接话,只是道:“只怕这清净日子是要到头了,咱们这些年的功夫,可都白费了。”
巧慧听着这些话,心里觉得丧气,就转了话头,道:“主子素日吃的那药,已没了。老夫人这几个月又进不来,已是断了顿了。”静昭仪拿起桌上放着的才开的绣活,淡淡道:“所幸连着这些日子,皇上都只在坤宁宫歇宿,停个十天半月的,想来也不打紧。”话才说完,御前总管太监张鹭生的徒弟小许自外厢进来,打千行礼道:“给昭仪主子道喜,皇上口谕,今晚要在绛雪轩歇宿,主子预备侍驾罢。”静昭仪怔了,手里的针就戳到了指头上,忙放在嘴里吮了吮,起身笑道:“知道了,劳烦公公走这一趟。”
打发了小许去,静昭仪思忖道:来得真是好巧,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位皇后娘娘。
萧清婉回至坤宁宫,走至门前就见钟粹宫的宫女在门外站着,知晓姐姐来了,忙下了轿进去。
踏进正殿,果然见宸妃在堂上坐着,先前在书房见过的屏风也送来了,就摆在殿上。宸妃见她回来,起身笑道:“正瞧着你的赏赐呢。”萧清婉道:“姐姐要来,如何不先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也好有个预备,早些回来。倒叫姐姐空等了这些时候。”宸妃道:“时候也不长,一盏茶都没吃完呢。你伴着驾,哪里有个准头,恰好皇上叫人抬了这个过来,我正看着呢。”萧清婉道:“我也早出来了,只是去了趟绛雪轩,就回来的晚了。”宸妃看着她,道:“怎么想起来去那儿了?”萧清婉笑道:“不过是途径御花园,想起来绛雪轩就在左近,就去坐了坐,吃了杯茶。”宸妃笑道:“可是顾渚紫笋?那茶每年雨前第一批都是紧赶着入京,好预备供奉宗庙的。因她喜欢吃这个,皇上年年都拨出些送到绛雪轩去,满宫里这可是头一份呢。”萧清婉就歪着头,笑道:“姐姐也圣宠优渥,如何姐姐没得着?”宸妃淡淡一笑,道:“我并不喜欢这口味儿,就没要。”萧清婉道:“要来的东西,有什么意思?若是要我上赶着去讨什么,还不如不要呢!”宸妃就笑了,道:“是,如今谁如你一般,不用张口,皇上自个儿就打发了人流水似的往你这宫里填?”萧清婉就红了脸,道:“姐姐不要笑话我。”宸妃说笑了几句,又正色道:“只是盛极必衰,妹妹还是仔细思量。”萧清婉颔首道:“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唯有细水,才能长流。”宸妃听了,顿了顿,才道:“静昭仪那人,待人冷涩的很,虽是不失了礼数,却总让人不得亲近。你倒是坐得住。”萧清婉微微一怔,便道:“也就略坐了坐,听她说话,虽是隐忍成性,倒也有些胆量,不似梁美人那般畏手畏脚,胆小如鼠。”宸妃道:“梁美人,先前邱婕妤还在时,她们就一道住在延春阁呢。”说毕,就不语了。
当下,姐妹两个品评了一番那绣屏,穆秋兰来问道:“讨娘娘示下,这几扇屏风,摆在哪里?”萧清婉想了想,没计较出个主意。一旁宸妃道:“此是皇上赏赐的,妹妹可要想好地方。”萧清婉便道:“就摆在东暖阁床前,将以前的屏风换了,一早一晚的也好赏玩。找几个妥帖的人,别叫那起毛手毛脚的磕碰了。”说着,顿了顿,又道:“再去库里,把本宫带来的两盏宫灯取来,给静昭仪送去。”穆秋兰领命,便同几个大宫女上来搬屏风,萧清婉见其中便有明月,看她身着素服,头上只撇着一根琉璃珠花,一无装饰,脸上脂粉未施,面色淡淡,只低头做事,心里微微一动,又按住了性子,忖道:还是再看几日。
那明月自桂花树下与穆秋兰诉了衷肠,本指望着穆秋兰能在自家主子跟前帮衬一二,可过了几日见主子还是淡淡的,心也就灰了,只埋头做自己分内的差事,旁的一概不理。
萧清婉看着她们摆放屏风妥当,又同宸妃说了些家长里短,便有御前行走的内监来报,说皇上今日留宿绛雪轩,晚膳也在那儿用了,叫皇后不必等着了。萧清婉打发了他去,对宸妃笑道:“皇上不来,咱们姐妹又可自自在在的一道吃饭了。”宸妃看着萧清婉,心里猜到了些,就笑应了。
姐妹两个一道吃了晚饭,又下了会儿棋,将近禁灯时分,宸妃才回宫去了。
青莺绛紫两个侍奉着萧清婉梳洗了,又脱去了外袍摘了头,萧清婉就独自在窗边坐着,看着屋里摆着的蜀锦屏风,心里就有些扎扎的。青莺走了过来,看着窗外的夜色,道:“今晚的月色倒是明亮,可惜是月牙,不是满月呢。”萧清婉淡淡道:“月亮圆呢,只是不在咱们这儿。”说着,见青莺不懂,就道:“去把铺盖展了罢,我就睡了。”
入夜,萧清婉在床上躺着,虽是自己说了话令皇上去的,但到了这会儿,却真有些红绡帐冷,翠被生寒的意思,心里不由苦笑:这才能有几日,就这般了,往后可还长着呢。这般想着,还是辗转反侧直到中夜,才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