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清田自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基本结束之后,朱厚熜便在全国强力推行新政,当年的秋赋也按照一条鞭法计征收徼。这半年来,尽管各地相继出现过一些规模有大有小的地方豪强势力武装抗税的恶**件,偷逃国税的现象也时有生,但整个国家财赋收入增加了10%以上,加之皇上以身作则厉行节约,在嘉靖二十二年整个财政年度里,朝廷虽然着实办了复设京师营团军、成立兵工总署几件大事,但户部不但没有出现亏空,反而节余了近百万两银子和三百多万石粮食。身为大明王朝财政部长,马宪成还从未这样阔绰过,看到太仓白花花的银子和储济仓堆积如山的粮米,此前因新政受得那些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对待新政的态度也立刻由原本的抵触和消极变成了由衷的支持,更成为了新政的有力推动者。在春假刚过便召开的嘉靖二十三年御前年度财务会议上,他不但对朱厚熜提出的各项深化改革的举措举双手赞成,还力主对那些偷逃国税甚至暴力抗税的宗室豪强官绅士子严刑峻法,态度之激进让朱厚熜跟那些宗室勋贵官绅士子一样,以为他才是嘉靖新政的始作俑者。
论说以君臣两人目前相得益彰的默契,谁跳出来反对都可以,惟独马宪成不可以,没道理啊!
尤其没道理的是马宪成的理由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皇上竟然给征的民夫什么“工资”,这等亘古未闻之事有伤朝廷体面,更加重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听了他的反对理由,朱厚熜欲哭无泪:让人干活还不给工资,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马宪成振振有辞地说他对给工匠工钱没有意见,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我大明的百姓,支应皇差是应尽的义务,更是无上的光荣。历来征的民夫还需自备衣食,离家百里之外才由官府供给口粮,何曾听说过朝廷还要给他们支付工钱?!
他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明白了:朕刚推行了一条鞭法,这个山西老抠就想钻空子了,这么急于证明黄宗羲定律,不是在给朕的脸上泼脏水吗?
后世的大学者、中国封建社会罕有的经济学家黄宗羲研究了历朝历代的税法,得出了一条著名的“黄宗羲定律”:朝廷立下名目繁多的税目,虽然增加了征收上的麻烦,却在客观上限制了朝廷和各地官府随意加征新的赋税。而每一次大型的税制改革,将杂役并入正赋中征收之后不久,朝廷就会想出新的花样来摊派其他的杂役,久而久之,这些杂役便又成了百姓必须承担而永远也无法推卸的法定赋税。王安石的青苗法如此,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亦如此,更为典型的是,明朝末年为平定辽东叛乱和农民起义所增加的临时性“两饷”,到了清朝,就被满清统治者理直气壮地加在了老百姓的头上。
问题是,这是**裸地以国家的名义当强盗啊!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一条鞭法虽是朕的提议,具体方略却是你马部堂拟定的,可否请你给朕讲讲何为一条鞭法?”
马宪成是何等聪明之人,怎能听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立时为之语塞。
对于精通理财之道的马宪成,朱厚熜给予了厚望,爱之深便责之切,见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放过他:“朕若是记的不差,一条鞭法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归并于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官收官解。既是所有徭役,可否包括给朝廷开矿的差役?”
马宪成定了定神,说:“不能上体圣上仁德爱民之心,是臣的过错;只是,臣掌国朝财政,职分所系,有话也不敢不说。以怀柔铁厂三万民夫计,每人月给工钱一两便需三万两,再加口粮开支,每年折银在五十万两以上。这偌大一笔开销若能省下来,朝廷可以办好多事情。”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现在办的就是大事情!朕且问你,若是让你白干一年活,朕却不一文钱的俸禄,你可愿意?那数万名矿工还有家小要养活,不给工钱,岂不心生怨气?京畿重地,若是激起了民变,莫说朝廷颜面无存,或征或抚又要花费多少钱粮?”
“回皇上,可效法旧例,所征民夫以三月为期,轮班更替,当无此虞。”
平心而论,这倒是一个既能当强盗,又不至于激起民变的办法,但说到底还是强盗行径——哪有白让人干活却不给工钱的道理?别说不,拖欠农民工的工资都不行!
“那是我大明百姓隐忍,能体谅国步之艰、君父之忧!有这等忠厚老实的百姓,为政者又岂能不体念民生之难?!况且,开矿虽不需多少技术,却也是个力气活,需要的尽是精壮劳力,轮班更替误了农时,影响了一州一县一乡百姓的生计,岂不本末倒置?”朱厚熜遗憾地说:“说起来朕也有考虑不周之处,铁厂工人本就应改征为招,于顺天府治下招募家贫无以为生者到铁厂当工人,既不耽误农时,也可解决数万户百姓生计。如此一举两得之事,朕开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马宪成想了一阵,才说:“皇上圣心深远,非臣这等愚钝之材可以领会。只是招募工人所需开支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
见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观念,朱厚熜很高兴,便打趣他说:“亏你还当着我大明户部尚书,执掌国朝财政,区区五十万两银子的钱粮便把你吓住了?你户部也是匡算过的,各省百姓杂役折银征收,国朝赋税收入每年增加在五百万两以上,子粒田征税和官绅一体纳粮又多了税银何止五百万两田赋何止五百万石!只拿百分之二、三出来给民夫工钱你都不愿意,朕真真不晓得你这山西老抠到底要把那些银子留着做何之用!”
“回皇上,朝廷赋税虽增加了不少,但所需开支之处也有很多,旁的不说,今年内廷开支便不能如去年一般只一百万两了。”马宪成感慨地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日常饮食菜肴不过五味,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军卒,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让臣等感激涕零却又羞愧难当……”
“啧啧啧,”朱厚熜一连串的咋舌声打断了马宪成的话,摇头笑道:“朕以前只晓得你马部堂动辄批龙鳞,议事之时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却不曾想到你拍起朕的马屁来竟是如此炉火纯青不露痕迹!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不顾及朕的名声?朕推行新政、实行一条鞭法才刚半年,明全国的诏书墨迹未干,却又给百姓摊派杂役,让他们无偿给朝廷给朕卖苦力,天下百姓心中会做何之想?还能不骂朕是那言而无信、苛政虐民的无道昏君么?”
“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舒民难,罪莫大焉,恳请皇上责罚。”
当了一年多的皇上,朱厚熜早就学会了恩威并施的驭臣之术,一个巴掌打过去之后,立刻就给马宪成塞了一颗蜜枣:“行了,你也不必自责。朕知道你马部堂是个事君惟仁孝的忠臣,也不只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差事好做,还能时时事事都为朕着想,想让朕吃的好一点,穿的好一点,再有余钱把宫殿修的漂亮一点。可你要知道自古治世民为天,我大明老百姓要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朕别说是吃穿用度,便是龙椅也坐不安稳了。”
马宪成彻底服了,由衷地说:“皇上圣明!”
“圣明也不敢自认,不过还能想着我大明的天下苍生而已。”朱厚熜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方才的奏对倒提醒了朕,朕还需诏告天下,实行一条鞭法之后,朝廷永不加赋,也绝不随意摊派杂役,省得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打着朕的旗号,变着法子从百姓身上刮油!”
马宪成知道他在说笑,便凑趣说:“那臣还得劝谏皇上一句,这等天大的恩旨也得等个黄道吉日,如皇上的万寿节之时再诏告天下,在普天同庆之时让我大明亿兆生民都能沐浴圣恩。”
“本就是该当之事,还需找个名目!朕的一片苦心让你们这么一闹,全变味了。唉,此事就依你吧。百姓若是晓得了真相,骂也是骂你马部堂,跟朕可是没有关系。”
关于民工工资的争议随着户部尚书马宪成同意在嘉靖二十三年的财政预算里增加兵工总署的经费而宣告圆满解决,转眼就到了二月份,怀柔铁厂的官吏从户部太仓里领回了银子,要给所有的工人当月工钱。
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竟然没有一个民夫敢领取属于自己的劳动所得!
这倒把铁厂的官吏难住了——皇上再三强调绝对不许拖欠民工工资,还专门派了镇抚司的上差现场监督,今日若是不出去,便是办差不力,虽说不至于要跟着镇抚司的上差直接进诏狱,至少年底考功时一个“劣等”的评价铁定会记录在吏部的档案里。
多亏铁厂主事急中生智,告诉大家这是皇上给大家的赏赐,谁敢不要便是抗旨不遵,立时拿下送到顺天府的大狱之中,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
那些民夫手捧着平生第一次由皇上给的工钱,无比激动地跪了下来,齐声颂扬吾皇圣明。
“圣明?”听过汇报之后的朱厚熜苦笑一声:“有这么善良的百姓,朕有什么理由不圣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