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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九 枣核记(第1页)

程平湖,汀州人。幼年的时候遇上异人,传授给他仙家道术,据说依照这种修炼方法可以长生不老。他娶的妻子名叫梨姑,是离空洞一脉的剑术传人,善于抚琴。程平湖曾经在太湖的船上听到她弹琴的声音,惊讶地说:“杀气很浓重。”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有水匪相继来犯。梨姑端坐船头,以琴弦为剑,杀十五人。梨姑的容貌非常俏美,程平湖呆呆地凝望了她许久,梨姑也这样望着他。船到了埠头,程平湖对梨姑说:“我知道星尽峰有一道涧泉可以洗掉血污之气。”梨姑于是跟随他走了。

星尽峰位于西南方,劲峭凛寒,气色葱蔚,山顶有天湖,呈蔚蓝色,映着天空的白云落霞,风景非常清秀。四周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梨姑非常喜欢这里,希望能够两人结庐而居,程平湖却告诉她说:“不可以。我与你成婚是因为情投意合,这是情欲到达了一定的程度必须依照的礼法,但眼下还不是觅地隐居的时候。”

梨姑问他缘故,程平湖说:“很多人不知道我的出身,现在既然结为了夫妻,不妨告诉你,我就是魔教沉雷谷的嫡系传人。”梨姑的神情又吃惊又困惑,过了好一阵子,才对程平湖说:“正邪两道本来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我师门知道了你的来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既然形势如此艰险,为什么还要出去抛头露面引起别人的注意呢,就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峰上居住下来,抚琴舞剑,吟风弄月,岂不是很好的办法吗?”

程平湖说:“我必须先了结了一桩仇怨才可以做到,你愿意与我同行帮助我达成心愿吗?”梨姑答应下来。

程平湖的师父叫作蒲桥道人,大约是因为常年隐居在蒲桥山修炼土系术法,同道才这样称呼他,以前的名字已经被人忘记不提起了。沉雷谷本是魔教一脉,凭借着土术和机关布置有独到之处,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与蒲桥道人交往的朋友中有一个叫紫衣侯的,是后山的穿山甲成精得道,修成人形,据说土遁之法非常巧妙神奇,善于酿酒,经常带着美酒来与蒲桥道人共谋一醉。某次醉后,对蒲桥道人说:“我听说沉雷谷嫡传的一宗法宝叫作瀚海黄烟梭,乘坐它可以瞬息千里,又有避禁天雷的护身功效,内心非常渴望见识一下。”

蒲桥道人惊讶地说:“这种上乘法宝的下落,在魔教中也是非常隐秘的事情,你从哪里打听到的呢?”

紫衣侯支支吾吾地说是听某位朋友无意中谈起的,又一味央求着蒲桥道人让自己开开眼界。因为喝醉了,蒲桥道人也就忘记了“怀璧其罪”的警戒,大意地从一只石匣里把宝梭拿出来。紫衣侯接在手里,忽然变成另一个模样。眉目酷似当年魔教分裂后也以土性术法闻名的卷血神君,匆匆地驾着宝梭消失了踪迹。原来紫衣侯早就被卷血神君所杀死,只是借助魔教中一宗罕见的法术,利用他的躯壳来蒙骗蒲桥道人罢了。

事情的始末既然已经恍悟,蒲桥道人也悔之莫及。四处寻找卷血神君的下落却没有收获,加上宝梭失窃,受到沉雷谷主越大先生的责罚,历受了很多苦楚,终于在荒山里郁郁而终。

梨姑听说了卷血神君的事情,叹息着说:“恐怕不容易。但是既然嫁给了你,即使知道了结这段仇怨非常困难,对于自己的向道求仙也没有帮助,还是要尽力一试。”

破除“瀚海黄烟梭”的法宝叫“千钧魔鼎”,沉雷谷主越大先生因为程平湖的再三哀求,借给了他。寻找卷血神君的下落需要借用东山日照寺竹大师的“搜影古镜”,于是夫妻俩就跋山涉水到东山日照寺找到了竹大师。竹大师听说了这桩事情,皱着眉头说:“像我们清清白白的正道中人,怎么能与魔教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了,我不能答允你。”并且通知离空洞的金大佛来处罚梨姑的行事荒唐。梨姑流着眼泪说:“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够修成大道。魔教虽然修行的方法怪异而残忍,但是程平湖的事情很值得同情,如今我已经是他的妻子,没有办法痛下决心舍弃他。”竹大师非常生气,拂袖离开了。

程平湖本来认为事情没有希望了,又担心梨姑会受到离空洞的严厉处罚,非常不安。梨姑却笑着说:“可以了。”半夜里果然拿到了搜影古镜。竹大师临走时背着双手原来是表示这件事情不能明示于人,离去时的方向和脚步的数字,依照法理推测是当天夜里的子时。果然一切都应验了。

搜影古镜大约有半尺大小,黑黝黝的四周刻着很多花纹和字迹,无法一一识别。用清明时节的无根水倾倒在镜面,佐以咒语,能够照见对方的下落。

已经知道卷血神君隐藏在极北大容山封冰谷,夫妻俩便开始启程动身。大约经过了半年时间才到达附近地区。当地的气温非常寒冷,即使是盛夏也呵气成霜。某天投宿在一家客栈里,半夜里朦朦胧胧的,程平湖忽然听见有宛转动听的音乐从天上传过来,紧接着围墙外的树林里落下一条船,船上有曼妙轻盈的美丽少女载歌载舞,两个青衫的童仆走过来邀请他说:“我家主人等待您很久了。”随着童仆走上船去,看见一个长髯高冠的白衣人端坐在主位上,举起琥珀色的酒杯笑着说:“人间的生活既清苦又复杂,为什么不继续做神仙呢?”他旁边的一个盛装女子和一个黄衣少年都发出很大的笑声。这两个人一个叫珍珠娘子,一个叫珊瑚公子。程平湖很疑惑地说:“一定是认错人了。”鞠躬着请求允许自己回去,长髯老者不以为然地说:“难道你果真忘却了过去的朋友吗?”召唤持桨的侍者划动船桨,于是这艘般就升腾到了空中,沿着漫天星光四处飞驶。

程平湖起初非常害怕,到了后来心想,也不过就是一死罢了。横下心来,坐到主人的对面,和他们一起喝酒赏乐,猜拳吟诗,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和恐惧,似乎怡然自得。长髯老者笑着对另外两个同伴说:“看,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可惜堕入到尘世间,恐怕要过很多年,故人才会有这样的聚会了。”

说话的时候船降落在了一座岛上。程平湖询问岛的名字,珍珠娘子回答说:“这就是你从前所寄居修炼的枣仙岛啊,故地重游,也许会有什么机缘呢。”

岛上天气晴明,就像春天一样舒适,四周开满了奇异而鲜美的花朵,清泉山石,错落有致,雾岚遍布,景色时隐时现,就和程平湖从前所想象中的仙境一模一样。临近岛的左侧有一片树林,全部种植着枣树,枝叶间坠着累累的果实,颜色青翠,发出淡淡的清香,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伸手摘下一粒枣子,放到唇齿间,枣肉清脆甘甜,入喉就化成清凉的甘液,吃下去以后神清气爽。没过多久腹中鼓胀,程平湖很尴尬,长髯客笑着说:“这是帮助你排泄身体里的浊气。”程平湖于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痛痛快快把体内的秽物排泄出来,重新找到三人的时候,忍不住又想摘食一个青枣,珍珠娘子笑着制止他说:“这种仙枣性寒,吃多了对凡夫俗子的身体没有好处。”程平湖只得怏怏地停手,暗地里把先前所吃仙枣的枣核藏在了袖子里。

四个人在枣林里命令侍者备下了酒菜,又有美丽的歌姬奏琴献乐,海风徐缓地吹过,天空湛蓝,气温舒适,让人产生了老死仙乡的想法。渐渐地,黄昏来临了,远处的海面上落霞如同一张织锦般绚丽多姿,长髯老者举着酒杯流泪说:“仙乡没有办法永远停留,日后我难免也要经过命运的轮回,托生到尘世经受无数的苦楚折磨了。今天我带着蒙昧无知的你重游故地,日后又有谁能引领我脱离苦难重归这种无羁无绊的散仙生涯呢?”言语间非常地怅惘。

珊瑚公子安慰他说:“请不要太过于伤感。像我们这些人,已经选择了做一名逍遥尘世的散仙,无法参悟大乘之道,受到命运轮回的安排经受劫难也是无法避免的,只要抱持着一颗坚定的向道之心,以后一定会有重见的机会。”

长髯客用眼光斜望着程平湖说:“这次别离后,是敌是友,恐怕说不清楚呢。”

程平湖微笑着说:“今天逍遥海外的游历,是我所不能忘却的,以后如果有机会重见,我一定会念记故人的感情。”

说话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忽然远处的海面上轰雷阵阵,电光闪耀,天空变得阴翳沉闷。长髯老者脸上变色说:“我要经历的天劫终于来临了!”拂袖就飞到了半空,临走的时候叮嘱程平湖说:“不要忘记你所做下的承诺啊。”

程平湖正在惊疑,忽然天旋地转,陷入一阵无边的黑暗中。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客栈的床上,只有案头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而自己满额都是大汗。于是把梨姑叫醒,详细说了自己在梦境中的离奇遭遇,夫妻俩都很唏嘘。程平湖忽然记忆起在枣林中的细节,急忙把手笼到袖子中,诧异地发现袖子里竟然果真留着一粒枣核,新鲜而温润,让他不知道自己所遭遇的究竟是一场梦呢,还是真实的经历呢?

继续向着严寒的大容山脉出发,大雪封了山路,四周全是悬崖峭壁,路上连飞禽走兽都绝了踪迹。卷血神君在雪山里布置了很多迷惑人的禁制,经常让人兜兜转转找不到路。这样过去了七年,但搜影古镜始终显示出卷血神君在封冰谷修炼的场景,两人也就坚持着没有放弃,终于在某次翻过了好几座山,到达了封冰谷。当时是在下午,恰好遇上卷血神君出外归来,两人的脚印为卷血神君所发现,偷偷在后面跟踪,终于发现并没有援手,便趁着程平湖没有防备,向他射出了一把卷血神针。卷血神针是他用本体元气所修炼出来的暗器,和世间常见的不同,每根针都由自己的精血炼成,具有与人心思相通的灵性,威力很大,远远超过同道所使用的各种武器。除非对敌的人具有金刚护身之体,或有上古异宝防身,否则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神针破空飞出,卷血神君本来认为自己攻敌所不防,一定会杀死对方,但神针落在程平湖身上,却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弹,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搜影古镜的妙处就在于能够适时显现对方的踪迹。在卷血神君悄悄跟踪程平湖夫妻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的踪迹完全被古镜所探破。离空洞有身外化身之法,可以利用草木山石化形成自己的模样,本身的躯体却远远遁开。梨姑正是利用这种术法骗倒了卷血神君。三个人在雪谷里争斗,卷血神君的攻击强悍而凶猛,所发招式阴险而诡异,只是因为卷血神针被程平湖预先设制的土伏之术收去了,威力大打折扣,这才没有办法立即取胜。山谷里因为激烈的争斗,飞银溅雪,一片迷茫。有几次卷血神君试图利用“瀚海黄烟梭”逃逸,却被“千钧神鼎”压制着没有办法腾空飞跃。他对这宗宝物也存着觎心,于是继续交战。

程平湖的武功比不上梨姑那样精妙,但是精神振作而顽强,随时都有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想法,非常拼命,让卷血神君很忌惮。过了半天左右,太阳渐渐西斜,程平湖终于体力不支,招数渐渐迟缓,就在卷血神君正冷笑着准备杀死他的时候,却发现程平湖用一种怪异莫测的方法消失了踪迹,就连梨姑也错愕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苦苦支撑了片刻,程平湖又从原地现出身来,精神鼓舞,就好像没有半分消耗似的,又和卷血神君斗在一起。

过了很多回合,在他体力消耗殆尽的时候,躯体又完全消失了。梨姑利用这些机会养精蓄锐,接战了一会儿,才看到程平湖又诡异地现出身来,旺盛的精力让人惊讶。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卷血神君的力量渐渐在无数次的提聚中所消耗,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最后终于被程平湖所杀死了。

卷血神君死后,身体化为一块坟丘,不停地从土壤里溢出鲜血来,即使冰冷的大雪也不能将它封冻。这是他历年来因为修炼某种魔教大法吸食婴儿精血所产生的结果,并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在他隐居的洞里,到处都堆积着森森白骨和婴儿残破的尸体,让人惨不忍睹。他的一些弟子也因为师父的死亡而作鸟兽散,其中最年幼的一名弟子叫作燕地雪,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逃跑时被梨姑及时阻住,在准备杀死他的时候,燕地雪忽然流泪乞求说:“你已经忘记了在枣岛上所说过的承诺吗?”程平湖忽然想起长髯老者说过的话,心里一动,没有杀死他,带他离开了雪山,托人把他送到沉雷谷越大先生那里,请求越大先生代为照料。后来燕地雪竟然因此练成了魔教中罕见的“厚土大法”,在越大先生殁命后接掌沉雷谷一脉,竟然将这个魔教支脉整治得有声有色,风云之势不输于青木教。

程平湖向梨姑说明了诛杀卷血神君的经过。原来在交战中每当力竭的时候,他都能够凭借着脑海里的记忆,通过袖中的枣核回到长髯老者所带他去过的仙枣岛,吃下一颗硕大的青枣后,就会精神倍涨疲倦顿消。但是每吃下一颗青枣,他对那座岛的留恋就会增加三分,更加地舍不得离开。完全是凭仗着胸中对仇人的一股难以抹去的恨意,这才克服掉那种逍遥出尘的想法,回到大容山封冰谷的激战现场。其间的心理诱惑与抗拒,非常巨大,比和卷血神君的争斗还要凶险。一旦心神晃动受到蛊惑,就再也回不去了,梨姑也将凶多吉少。

两人正准备把“搜影古镜”送还给东山日照寺的竹大师,忽然某天在路上发现这面古镜竟然化为了凡物,表面上看去和以前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施术作法,灌以无根水,都不能显现出任何痕迹了。梨姑叹息着说:“这是魔教的秽气长年沾染才毁失了宝物。”心里很难过,认为对竹大师不能交代。过了不久,在洛阳城外兰因寺借住的时候,恰好有东山日照寺的僧人百纳找了过来,替竹大师捎来口信说,在人世间做下三千善事可以恢复古镜本来的神威。

三千功德,对于佛门中人来说已经是很难完成的壮举,更不用说像程平湖这样早年出身于魔教,耳濡目染都是血雨腥风的人了。

一直到十年之后,程平湖才把那面恢复神力的“搜影古镜”交到竹大师手上,屈指算来,离当初借镜竟然有十八年的时间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今变得老态龙钟。竹大师细看了程平湖的容貌神情,笑着告诉梨姑说:“他眉目间所有的戾气都消磨殆尽,以后的遭遇应该很平坦了。”

谁知道竹大师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程平湖突然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仿佛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他这个人似的。梨姑猜测他是去到了曾在梦中到达的仙枣岛,就托请同道中人在东海和南海留心寻找,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宛如那座岛根本不存在一般。

梨姑为了程平湖,差点儿毁却道基身堕魔道,又在年轻的时候陪同程平湖恶战卷血神君,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到头来却落得个孤独终老的结局。别人都猜测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苦楚,但她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携带着琴和剑在江湖上行走,遇见欢乐的事情就开怀大笑,碰到悲伤的场面就哀伤落泪,竹大师评价说:“这是一个奇女子。”

某天夜里,梨姑忽然在夜宿小怀岭时,听见有乐声飘荡,竟然是程平湖驾着一艘船从天空降落下来,哀叹着说:“每当我回想起从前与你生死相依的种种情形,就会觉得仙岛不容易居住,现在总算有机会可以把你也载往那里了。”他挽着梨姑的手,神情恳切地请求她上船。梨姑却淡淡地拒绝了,微笑着说:“能够见上一面,了却年轻时候的情意,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以后我们互相都要保重。”程平湖很诧异地说:“一个人在尘世间百般修炼,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到这样长生不老的机会,脱离命运的控制,任意遨游四海不受羁绊吗?为什么你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呢?”梨姑回答说:“我所要走的路是和你有所不同的,所向往的境界也和你有所不同,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境’的区别吧。”

程平湖只好寂寂地离开了。过了几年,梨姑忽然回到了离空洞,隐居在深山里,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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