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疼了一世,到头来,这顿打还是没逃掉。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进去。
在素幡飘荡的门外,终于迟迟地响起大将军的恸哭。他在前线点燃烽火的时候没有哭,在与外族厮杀时没有哭,这些年来受过大大小小八十余处的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一生的眼泪都留在了这一天,为太后娘娘送行。
寒冬逼人。
当夜,照例守灵的孟瑛踏入堂中,他重新续了烛火,在变得明亮的烛光当中,见到了他的老师。
文武百官只在白天祭奠,不可守夜。按规矩来说,孟瑛应该赶他回去,但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郑玉衡没有跪在守灵的位置,他伏在棺椁的高台之下,在满是焚香气味的台边蜷缩起来,素衣简冠,与棺木上覆盖的雪白布料融为一体。
孟瑛看了片刻,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亚父?”
郑玉衡忙碌了太久,比孟瑛夜不成寐的情况还严重,他慢慢地抬起眼:“殿下。”
“怎么不回去睡,”孟瑛道,“这里……太冷了。”
郑玉衡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道:“让你为难了。我只有……在这里能睡着。”
孟瑛看着他的脸,不再说话。
他看着老师站起身,细心地将棺木上的素帛归拢到正确的位置上,这动作很熟练,就仿佛是在为她重新掖紧被角、拢一拢长发一样。
随后,郑玉衡转过身,带孟瑛走到殿外的一个小房间里,将这些年来董灵鹫留下的手稿、那些话本故事未写完的后续,还有一些她来不及教授给孟瑛的经验之谈,这些东西编撰成了书册,装满了木箱。
郑玉衡将这些自己暂且保管的东西,全都交给了他。
在这一刹那,孟瑛仿佛预感到了一种类似于遗言的托付。他看着郑玉衡抚摸这些书页字迹,上面熟悉的张猛龙碑依旧在目,老师的指腹抚摸过去时,有些细微的颤抖。
孟瑛忽然心有灵犀地感觉到了什么,开口道:“老师——”
“瑛儿,”对方同时唤了他的名字,“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
孟瑛忍不住提高声音:“亚父,你……”
他的声音卡在喉间。
他面对强权一生不曾弯腰的亚父,撩起素衣,低头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俯下身,向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太子叩首。
孟瑛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道遗旨,如果是你的父皇,他一定不会允许。”郑玉衡道,“但幸好……幸好是你。”
孟瑛低下身欲扶他,道:“有什么事不能起来说?既然是皇祖母的遗旨,那……”
郑玉衡没有起身,而是把那道藏在他袖中的卷轴递给了他。
孟瑛愣了一下,将旨意展开,他的视线刚一触及这道字迹,就很快跟方才董灵鹫亲自写的手稿区分开来……亚父也曾经练过张猛龙碑,只不过他的行书要比这个出色太多了,所以这件事几乎成为一个秘密。
换而言之,这不是董灵鹫的遗旨。
这是郑玉衡所写的。
这是一个殉葬的遗旨,他甚至为自己罗织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以达成殉葬的名正言顺,从而不伤害董太后的声誉。他考虑得十分周全,代替董灵鹫将自己身上的职权均分给了可靠之人,这些人有的跟他政见不合、有的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
孟瑛沉默少顷,捏紧写着懿旨的卷轴,语调略微急促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此人还骂过老师一辈子仰仗祖母,是独自不可立足之人,如此不识人……”
“……这话,也不算是说错。”郑玉衡道,“识人是你和陛下的事,他们只要好用就行了。”
“亚父……”
“殿下不必劝说。”他眉目清澈,平静温文道,“臣是漂泊无乡之人,因为有太后娘娘,一世才有归宿,如今她不在,这世上,也就没有我的归宿了。”
孟瑛转过头,看向外面时亮时暗的灯烛。
许久之后,他才克制住哽咽得几近沙哑的声调:“您……还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