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瞳孔缩了缩。
她万没想到,辛芳的心肠狠毒至此。
本是她和长孙的姻缘之喜,却为她送来了含有麝香的胭脂。还要摆出副姐妹情深,恭贺出嫁的嘴脸。
就算辛芳是符合三纲五常的嫡长女,也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感受到辛夷眉间腾起的风雪,辛芳毫无异样的抬眸一笑,一如既往的端庄娴静:“三纲五常,有女子忠贞之德。就算丧夫失君,也该终生守寡,甚至陪葬而去,所谓从一而终,贞字当头。然而如今我却一女侍二夫,犯了不忠不贞的重罪,来世必定要下油锅不得轮回的。”
辛夷的秀眉蹙成一团:“卢寰看上了你,皇上成人之美,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事。若说下油锅不得轮回,那也是卢寰和李赫。”
没想到一听到李赫两个字,辛芳顿时脸色一肃,凛凛地盯着辛夷:“不许你非议皇上!他是九州的天子,也是我辛芳的夫君。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既是臣又是妻,皇上如何处置我是他应当。我只怨我自己不得圣心,当不好一个宠妃,赢不来皇上一念舍不得。到头来,这罪到底还是我的。”
辛夷的眉毛鼻子都快凑到一块儿了。
她觉得辛芳说的话越来越难理解了。
她从没有和辛芳敞亮地说这么多,也从来没觉得,辛芳这么些“不可理喻”。然而她却无权指责什么,辛芳到底有句话是明白。
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贵贱之分,有高下之分,但却大抵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她辛夷为棋局而活,她辛芳为纲常而活。原来互相都是瞧互相“不可理喻”,讲对错便更是没有意义了。
“你好好保重罢。”良久,辛夷才冥思苦想了句最合适的劝慰,“若能得卢寰欢心,在卢家当半个主母,这日子也不会差了。”
“身犯纲常,不忠不贞。我无法原谅自己,日后就算在卢家锦衣玉食,我也不过是活死人罢了。”辛芳泅开了抹自嘲的笑,风雪落入她的瞳仁,顷刻就融化成了一片凉薄。
她忽的跪下来,向着大明宫的方向三拜九叩,噙泪道:“皇上,臣妾去也。一女不侍二夫,臣妾绝不负皇上怜惜。”
辛夷还没明白辛芳这话什么意思,就见得辛芳打开那盒胭脂,然后抹在了自己唇上,天宫巧颜色鲜妍,衬得她苍白的脸焕出了几分血色。
“好看么?”辛芳转向辛夷,嫣然娇笑。
宛如普通的闺中姐妹,一人新得了好胭脂,欢喜得忙不迭的抹上,连声问着妹妹,这绯红浓淡入时无。
然而,那却是含有麝香的胭脂。可致女子胞宫受损,终生无法生育。
“好看。”辛夷忽的鼻尖发酸。
就算辛芳不可理喻,就算从来记恨辛芳,她此刻竟也忍不住的,心里一阵阵发涩。
若是命没有对错之分,那大抵也没有“活该”“不活该”一类。
繁华有千万种,悲凉却只有一种。这盘棋局中得了功名赢了权势青史留名,可无人知道那些输棋的人,是如何的结束,如何的被春草十里湮没。
“姐姐珍重。”辛夷忽的对辛芳行了一礼。是很郑重,又很寻常的,妹妹送别姐姐的福礼。
辛芳笑了。她向辛夷回了一礼,又跪下来对着辛府三拜,然后起身,上轿,离去,彩绣鸳鸯的马车轱辘在雪地里留下两道痕迹,但顷刻又被大雪掩埋了。
有不懂事的孩童嫌辛芳的车驾“晦气”,特意捡了爆竹出来放“驱晦”。几声震耳的响惊得风雪都绕道,鲜红的废壳子散落在雪地里。
红白妖娆。好似一滩滩的鲜血。
而在另一边。长安某处恢弘府邸。府门口喜庆的红璃八宝宫灯也和鲜血一般嫣红。
李景霆长身玉立于阁楼里,面前案上一沓的桃木板,他悠闲的亲自研墨,指尖狼毫龙飞凤舞,一张张桃符挥笔立就。
阁楼里地龙烧得火热,风雪还没飘近就融化了。琉璃瓦下结着的冰柱子,倒映出楼外雪园,青松翠柏雕琼枝,竟是连半棵梅花都无。
“这神荼、郁垒两字,结体方正茂密,笔力雄强圆厚。殿下最近在练颜体?”聂轲恭敬的侍立在侧,笑问道。
李景霆勾了勾唇角,拿起一张桃符:“要过年了。赏你一块。把旧的换下,招招喜气,来年可不会太平。”
最后句颇有深意的话让聂轲眸色一闪,但只是片刻,又恢复如初。他接了桃符,谢了恩,有意无意的低语了句:“关进去五个,疯了两个,撞墙自尽了两个,如今就剩下一个还算清醒。今年的桃符也等不到了,可惜可惜。”
李景霆手中的狼毫丝毫没有凝滞,一撇一捺,笔力入木三分,转眼间桃符就堆成了山:“那个还算清醒的锦衣卫交代好了么?若是他允了,这新年桃符本殿也赏他块。若是不允,那今年桃符他便看不到了。”
聂轲神色一肃,立马跪地抱拳道:“回禀殿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让那锦衣卫回宫面圣,那日卢锦大小姐在紫云楼中所言:天下权共一斗,卢家独占八斗,李皇占一斗,天下贵共分一斗。”
李景霆泛起抹玩味的笑意:“卢家独占了八斗,李皇才占了一斗。哪怕只是位闺中小姐的戏言,也足以惊心动魄,足以震惊九州。”
聂轲看向李景霆的目光愈发恭敬:“殿下好计谋。然而天下却无人知,这不过是殿下小小的篡改。真相是卢锦大小姐并不是这么说的。她的原话是:天下权共一石,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天下贵共分一斗。殿下不过是改了卢家和李皇两个词的位置,本来还算合规合矩的原意瞬时成了洪水猛兽。”
“真相?我李景霆就是真相。”李景霆的眉间腾起股傲然,手中狼毫一时力重,在桃符上留下个大墨团子,“李皇独占八斗,卢占一斗?卢锦有这么说过么?聂轲,你是不是要过年了,脑子也不太清晰了。”
李景霆说得轻巧,聂轲却是蓦地头皮一麻。他干干的咽下口唾沫,忙不迭的跪拜:“属下失言!殿下恕罪!是属下脑子糊涂,卢锦大小姐从未这样说过。她说的是:卢家独占八斗,李皇占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