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最里的两间主人房时,韩拓也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一间房,自然是她的。她的几件衣物,还有她在小镇买的那些零零碎碎,都归置在里头。墙边还插了几枝花,整个房间的布置,一看就叫韩拓喜欢。她的性情一直是跟他相通的,淡泊而温和,他知道的。另一间房,却也已收拾得整齐利落。窗前堆满绿植。屋内几件二手的木头家具,都是白黑灰三色,不太像女人住的房间。书柜里放着几本当季畅销新书,墙上贴着一副不知哪里淘来的狂草书法。窗边一张矮桌,摆着一副旧棋盘,还有烟灰缸。韩拓在这个房间里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心潮涌动。转身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原本心思徜徉,柔软而有担忧。可在看到客栈内外灯火通明,还停着几辆那一刻,韩拓的整颗心都绷了起来。他刚进门,就看到老丁带着人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老丁只说了一句话:“她跑了。”韩拓心头一震,低吼道:“你知道什么?不是她!”老丁不答,压了压警帽沿,走了出去,大声道:“连夜搜捕!”韩拓迈着大步跑进客栈,住客们,还有小梅,全都神色惊动,站在院子里。韩拓抬起头,看到她的房门洞开着,有两个便衣在,她显然不在。韩拓心头一痛,心思已千回百转。约莫老丁早起了疑心,白天大概又从旁人口中打探了有这么个女人住在这儿,样样条件都符合,晚上才带人突然袭击。老丁的做法无可厚非,要换成他是负责人,也会这么干。可是……他不是别人,他现在,是知她心怜她意的爱人。他怎么会误以为?误以为她是穷途末路心狠手辣的匪徒?韩拓发足飞奔,跑上了楼。两名刑警见状要拦,被他一把挥开。抬头便见屋内残状,她的行李七零八落,红钞掉了一地。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大概只带走了身份证件,那在她随身包里。韩拓一拳狠狠揍在墙上。抬起头,看到自己发白的指关节,心里有点发疼。这丫头,这傻丫头,跑什么跑!一码归一码。这桩案子不是她干的,就不会有直接证据。老丁虽然固执,但绝不会冤枉人。可她这一跑,又哪里说得清?而且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她穿着单薄,除了他无亲无故,路又全被警方堵死了,她能跑到哪里去?高原地带的深夜,寒意浸骨。哪怕只是早秋。洛晓抱着双膝,坐在一棵树下。从这个角度望去,远处的小镇像一个发光的星球,那里有她爱的人,也有她想要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从那里落荒而逃。她低下头,感觉到自己微微颤抖。眼泪流下来,但是很快擦干。她已不知道怎么办了。原本不该这样的,她应当警醒,应当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可是她松懈了,恍惚了。在他的客栈里,她活的太纵容,给了自己一场黄粱美梦。结果代价是万劫不复吗?她小声地压抑地哭,不能哭得太用力,会有人发现深夜有个孤身可疑女子,坐在这废弃水库的堤坝上。天是黑的,草是黑的,连她脚边叫着的蛐蛐,都是黑的。她伸手只见苍茫五指,风吹草动,远山嶙峋,她在最寂静的黑暗中。突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只吓得她全身一震,差点惊呼出声。没能叫出声,是因为有一只熟悉的带着烟味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洛晓惊骇转身。明月高悬于头顶。他站在深恐之下,望着她。身后一片黑静,似乎并没有警察。洛晓下意识松了口气,但触及他刀锋般的眼神,心口又是一紧。然而手已被他牢牢抓住:“为什么看到警察要逃?”洛晓咬唇不语。韩拓冷冷地看她一眼,拽着她就往回走:“跟我回去!”洛晓心头如有阵阵寒风刮过,偏偏犟着不动。两人力量一撞,她落进他的怀里。韩拓一把抱住,低头仔细凝视。她眼中泪水满盈,就如同这许多天来困着他的那一片湖,深深湛湛,暗潮涌动。他看得分明。韩拓的心也是一坠,又低声问:“为什么哭?”洛晓心如刀割:“韩拓……对不起、对不起……我回不去了。”树下,风停。她靠着树,有些痴痴地望着天。他坐在一旁,极其压抑地抽着烟。她低下头,就看到一点烟光在他指间流转。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英俊冷漠。“多大的案子?”他静静地问。洛晓一愣,低声说:“杀人。”韩拓正在抽烟的手一停,深吸了一口气说:“过失还是预谋?”洛晓:“……过失吧。”“怎么杀的?”洛晓人都有点恍惚了,这还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对人袒露心扉,她答:“我不知道……当时天很黑,他从房子里冲出来,我什么都没看清,他就撞在了我手里的匕首上……”她的眼眶一阵潮湿,哽咽说:“可我本来是想杀他的,但并不知道真正杀人是什么样子……我那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就躺在地上,胸口流了好多血,没气了……”韩拓静了好一会儿,静得洛晓整个人都感到害怕,还有愧疚。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韩拓是嫉恶如仇的刑警,坏人都怕他的刑警。她终于还是跑不掉了。她为自己感到耻辱,可又不甘,可又无从解释。她不是逃避责任,只是不想为一个人渣,坐一辈子的牢。妈妈死前打电话给她说:“女儿啊,跑、跑,不要被抓住。我和你爸舍不得啊,你没有错,怎么应该是你坐牢?跑到越远的地方越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于是她成了逃犯,成了老鼠,几年来都在躲藏警察的追捕。后来,躲藏就成了习惯。原本她最敬仰和喜欢的就是警察,还想过一定要找个警察男朋友。可现在,她看到警察就条件反射的怕。她原本不知道要跑多久。可后来却与他相遇。现在想来,竟像是注定。为他所爱,为他所获。原本那一点点能够跟他白头偕老的侥幸心理,终于还是被击得烟消云散。可她又感觉到放松,一种异样的悲哀的放松。于是她笑了,哭着笑了,说:“韩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韩拓碾灭烟头,抬眸望着她:“只是什么?”“我……”她的话没说完,人已被他反手扣住,身手之快、力量之狠,不愧是曾经最优秀的刑警。洛晓整个人都被他扣在草地上,如坠冰窟,心似死灰。而他低头逼视着她:“洛晓?哦不,自然不是叫洛晓。谈了这么多天恋爱,我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你说你不是故意的,呵……不是故意的你他妈为什么要答应我?现在我爱上你了,以为终于找到伴儿了,你跟我说你是逃犯?背着人命的逃犯?”洛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臂被他擒得痛彻筋骨,泪水哗哗地往下落。万般委屈,一线之差,她开不了口。韩拓也是心如刀绞,恨意难平,又说:“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了吗?姑娘,我告诉你,我韩拓手上从来没有逃脱过罪犯。哪怕曾经差点赔了这条命,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都没能跑脱过。你以为你能逃?你以为你跑得出我的手?老丁他们找不到你,我循着足印一个小时就在这儿把你找着了!”他大约是气急了,一番话说得这样快这样狠。洛晓只感到心碎,摇头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欺骗你……我怎么知道你会爱上我,我怎么知道……”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大哭起来。她的泪水滚滚掉入草丛里,脸上还沾了地上的泥和草,在他的压制下,像一条濒死的鱼。韩拓看着这一幕,忽的心头一震。他在心里问,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就对峙成了这个样子?来的路上,他心中就有百般猜测,但竟刻意不去想。直至她亲口承认命案,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就突然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