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外跪了一地的家仆,连荀川都怔忡住了,王爷似乎在瞧什么,他沉默的时候脸色一向不会好看。
荀川跟他十余年,还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过片刻失神,正想着如何提醒一下,一阵冷风陡然穿堂而过,连荀川这种经历过北疆严寒的大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危楼感受不到寒意,甚至在看到那枚发簪时,身上还翻涌起无人察觉的热。
那发簪……竟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谢危楼盯着那枚金蝉看了许久,直到余光瞥见那金蝉的主人削肩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才静静收回视线,神色如常道:“都起来吧。”
耳边风声呼啸,那道低沉冷冽的嗓音被裹挟在风中,再缓缓流淌入耳。
明明很轻,不带任何情绪,却如金石在她心尖砸出了一道伤口。
这声音……与数月前那个预知梦里的音色有些不同,但同样极沉极冷,倒是更像昨日梦中那个对她说出“苦海回身”的嗓音。
只可惜那梦太过零碎,想要拼凑起来实在艰难,已经很难准确地将那道声音与镇北王这短短一句拿出来比对。
冷风将人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沈嫣忽然反应过来,她是疯了还是魔怔了,难道梦中那声出自镇北王?怎么会。
只是有几分相像罢了。
谢斐等了半日,此刻双腿都有些颤,自己起身后,立刻将身边的沈嫣扶起,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一会与我一起向父王敬茶,你什么都不用说,照着我做就行。”
沈嫣长长缓了口气,勉强压制住心口隐痛,朝他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堂前太师椅上端坐的谢危楼眼中,荀川纳罕地发现,他们王爷那么喜怒难辨的一个人,眸色竟一沉再沉。
谢斐浑然不觉这些细微的眼神变化,踏进门后立刻传唤下人递上早已备好的茶水,携沈嫣规规矩矩地跪在谢危楼面前。
“父王出征在外十年,军务繁忙,连孩儿成婚当日也未曾出席,今日儿子便与沈氏敬您一杯茶权当弥补,孩儿叩谢父王成全。”
抬起头,谢斐才真正开始注视自己这个威震天下的父亲。
对父王的印象还在十年前,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他才发现,抛开这威严压迫的上位者气场,父王其实还是个极度俊美的男人,眉眼深邃,高鼻薄唇,周身气质沉如高天冷月,加之这沙场武将才有的宽肩阔背与高大体格,竟是比京中那些徒有外表的公子哥更胜百倍。
只是这么多年,除了成亲那一回与北疆有过书信往来,其他时候他与父亲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每逢年节他也时常书信问候,却得不到任何回音,让他险些以为父王已经忘记了他这个儿子。
可转念一想,父王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更是天下黎民苍生的镇北王,先有国,其次才有家,他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享受他父王的荫庇,拥有整个大昭最尊贵的身份和颇丰的资源,在这繁华富贵的上京城横行无忌,本已无颜面对父王,怎还敢有所怨怼。
谢危楼接过谢斐的茶,却未喝,搁到手边的紫檀木桌案上。
沈嫣定了定心神,随即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安静却恭记谨地朝谢危楼奉上。
谢斐立刻在一旁道:“沈氏口不能言,还请父王见谅。”
纤弱的女子并不比谢斐那般身长手长,谢危楼微微俯身,接过那盏茶,指尖无意中扫过女子清瘦白净的手指,忽然想起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双瘦白柔荑,喉咙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下。
余光从那截莹白纤细的腕子撤离,他撇开茶面浮沫抿了一口。
略一抬眼,注意到这沈氏格外纤弱,面色竟也如此苍白,难不成在厅堂外站一会,竟将她冻成这样?
“沈氏身子不好?可要请个大夫瞧一瞧?”谢危楼放下手中的茶盏,眉心蹙了几分。
谢斐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面上没有半点血色,额间甚至还沁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了,阿嫣?”他今日注意力一直在父王身上,竟未觉身侧人的异常。
沈嫣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镇北王进门开始,脑海中就一直混混沌沌,像是有什么东西涨潮般地疯狂涌入,却又难以捕捉。
可能就像重阳宴上孟昭仪说的那样,是紧张吧,紧张到……她才发觉自进门开始,一直都还是谦恭的状态,都未敢抬头与他对视。
沈嫣暗暗吁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眼眸,对上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的男人。
身形与梦中所见的镇北王大抵相似,但这张脸还是陌生的,棱角分明,渊亭山立,典型的武将风范,是与谢斐截然不同的一种俊美。
男人亦凝视着她,那双眼不能细看,仿佛暴雨中的冷夜,又让沈嫣想到梦中身死的那一日。
她脑海空白了一瞬,双手微动,不知该如何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