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德胜带着两行内侍,提着宫灯。八岁的小呱呱,身高几乎与锦棠的胸膛齐平。锦棠走着走着,去握呱呱的手,低声问道:“这一年多在宫中,可觉得苦,可有人欺负过你?”呱呱垂着头,明显将手一缩,往边上躲了躲,是不想叫锦棠握他手的意思。锦棠于是又道:“你爹是不是经常夜里过去看你?”呱呱猛的抬头,狠狠点了点头,可见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锦棠轻轻叹了口气,道:“难怪。”果然,偶尔三更半夜醒来陈淮安不在,就是跑去偷看孩子了。两辈子,他这毛病就改不了。锦棠原本倒是无气,也立志要把这孩子救出去的,但许是呱呱冷漠,抗拒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心中颇为委屈,哽了两哽,落后两步,于这孩子身后远远的走着。就在东三所拐弯的时候,忽而前面的德胜止了步子,所有跟随的太监内侍们也齐齐儿,一并的止了脚步,几乎是无声的,哗啦啦的就全跪下了。于拐弯处,一个身着正红色圆领袍子的男子疾步走了过来,身后团簇,灯火朦胧。这是皇帝,是皇帝来了,内侍们才会突然跪下的。锦棠确实出身乡野,并不懂得这些礼节,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跪,呱呱一把拉上她的手,直接扯着她跪下了。并在她耳边悄声说:“皇上喜静,但凡途经,不喜人呼出声,悄悄默着便是,否则他会生气的。”因为这孩子一句提醒,锦棠心中莫名又是一暖。小呱呱随即就松开了罗锦棠的手。紧接着便是陈淮安的脚步,他步子重,无论走到何处,但凡脚步响起,总是地动山摇。每每他要回家,还在菜市上,锦棠坐在家里,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走了过来,停在锦棠身边,旋即便跪,跪到了锦棠身侧。他伸手过来,欲要握锦棠的手。锦棠反手,一把拧上陈淮安粗糙的手背,狠狠的旋上,实打实的掐着,一直掐到皇帝说了声平身,这才松了手。陈淮安反手握上锦棠的手,便一直握着。皇帝率先一步,往东五所,皇子殿而去了。陈淮安这才揪过呱呱来,指着陈澈道:“这是你爷爷,赶紧磕头。”呱呱立刻便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陈澈气的直翻白眼,闷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本辅家的孩子皆是有名有谱的,这孩子从何而来,怎的跪地就能叫爷爷?”陈淮安赖笑道:“悄悄养孩子,不是咱们淮南陈氏的传统?”陈澈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身,往东五所而去。陈淮安这时才敛了嬉皮赖笑的样子,揽过呱呱,哑声道:“那是你娘,今儿她入宫,可是冒着死来救你的,快去磕个头,把爹交你的话说给她听。”要说小呱呱,对于陈淮安来说,就好比一注印子钱。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敢在锦棠面前提,是因为俩人关系着实够僵的,他怕提出来,要雪上加霜,要一发而不可收拾。到后来,就好比印子钱,谎言越滚越大,大到陈淮安自己都难以收场。到今日,终于雪崩,这印子钱的报应到了。在外头的时候,为防万一,万一锦棠当街碰见,陈淮安还打呱呱小的时候,就教过怎么才能讨得锦棠原谅的话。呱呱才叫慈宁宫的人毒打了一顿,本以为自己今夜必死无疑的,谁呈想还能活着,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救自己的人,竟是老爹一直以来在他嘴边念叨的娘,上前便跪,亦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扬起脖子道:“娘,儿子往后一定会给你养老的。”锦棠站在那里,气的直发抖。陈淮安瞧着人全走了,撩起袍子也往地上一跪,低声哀求道:“当初咱们才回来,这孩子的爹娘全叫孙福海给弄没了,当时我也没想过咱们往后还能有孩子,就想着,万一我死了,养个孩子给你防老。”事实上当时陈淮安的心,苍天可鉴,恰是想养给孩子给锦棠防老。他上辈子舍锦棠而先去,在临死时,喉结咯咯挣扎着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目光停在她破了洞的鞋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生绝不会比锦棠先死。但在俩人都绝望,都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孩子的情况下,万一要是他死了,锦棠孤苦零丁,该怎么办?呱呱跪着凑了过来,依旧扬着脖子:“娘,我是陈家湾陈阿大家的儿子,我娘是上河湾黄家的女子,与爹没有任何关系。爹养了我五年,我吃了爹五年的饭,爹时时耳提面命,说自己怎样都不怕,唯独您,您将来老了,儿子伺候您,您病了儿子给您瞧病,您老了走不动了,想去哪里,儿子背着您。万一哪天您要去了,儿子替您找坟阙,葬坟墓,逢年过节替您烧纸,上坟洒土,只要儿子活着,必不叫您坟前断了香火。”这当然全是陈淮安从小儿,就教这孩子背的。小呱呱说一句,陈淮安点一下头,再说一句,他再点头,俩父子搓着手,陈淮安胡子拉茬,比他爹还老,为了个孩子,多少年挺着的肩膀也佝偻下来,低声道:“糖糖,孩子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真的,就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不是中年无子的夫妻,不知道那种可怕。别人家生孩子了,本来不过襁褓里抱着的,圆嫩嫩的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哼着,你还送了个金锁锁。转眼的日子,已经满地儿跑了,再后来,偶然一天,你发现人家的孩子拎着菜篮子,跟在父母身后,身高眼看直逼爹娘。在什么年纪,就要想什么年纪的事情。相互的爱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当年纪渐长,彼此的热情散去,维系夫妻感情的,就是渐渐长大的孩子。那种失落,无助,相依偎在一起,想象年青的时候还能彼此依靠,到老了之后,徜若一个先死,留一个在世上时的孤独感,那种对于未来的恐惧,压着曾经的罗锦棠和陈淮安喘不过气来。不过一个孩子,拥有的人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没有的人,一辈子都叫无子二字压着,喘不过气来。锦棠哽噎着摔开陈淮安的手,他还想拉,她旋即狠狠又抽了两巴掌,抽的自己一只手都隐隐作痛,才准备要走,便见来路上施施然的,又来了一列人。为着的是个盛妆的女子,一路环佩轻响,宫灯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微簇着的小山眉略粗,但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掩去了那两道眉的突兀。锦棠于一瞬间明白过来,这个穿着黑色阔袖长衣的美人,怕就是当今太后黄玉洛。而她的身后所跟着的,赫赫然就是林钦。杀人灭口就在东五所,皇子殿中。皇帝与太后坐到了一处。小皇子则顺顺溜溜儿的,就爬到了皇帝膝头,坐下了。朱佑镇一手一环,则把儿子抱的稳稳的。不得不说,皇帝父子,真是难得亲密无间。人分两列。陈澈并陈淮安,罗锦棠一家子站在皇帝一侧,而林钦,则站在太后黄玉洛这一侧。皇帝照例,要给陈澈赐座的。他道:“来人,给陈阁老搬张椅子来,叫他坐下说话。”等内侍搬来椅子,陈澈却是退后一步,拱手,他道:“皇上,臣虽年迈,却也还站得住。不过,老臣得求皇上一个恩典。”“阁老但讲无妨。”陈澈声音颇有几分颤,是那种难掩的喜悦感:“老臣家中有喜,淮安家的内子是怀了身孕的,今夜舟车劳动,又还入宫跑了许久,只怕她身体承受不住,能否,将老臣的位子让予淮安家的内子坐了?”皇帝向来严肃古板,甚少笑的人,眼角顿时一皱:“果真如此?怀孕是大喜事,请陈家娘子不必拘于皇家礼仪,快快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