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着个大肚子的孙氏瞅见张越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索性敲打道:“越儿,你已经给超哥儿支了招,接下来的事情就别管了。婚事的事情你二伯母一个人说了不算,她想撕破脸,老太太还不依呢,再说你大伯母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她毁诺。”东方氏一向心思活络,如今确实是她看着那原本不遗余力促成的婚事不顺眼。这知府连一方封疆大吏还算不上,若是丈夫高升到了京城,新媳妇跟着她这一家过去那就更不起眼。再说,娶了冯氏庶出妹妹的女儿,以后在张家更不得抬不起头?于是,眼看张家渐渐有些怠慢,冯兰不禁着了急,三番四次登门拜访,骨牌抹了一次又一次,可愣是没等到一个准信。就在她急得心火上升,嘴边上都生出一撩水泡的时候,张家二老爷张攸却登门拜访了金家,亲口认准了这桩亲事。这一次意料之外的拜访喜煞了冯兰,气煞了东方氏。东方氏原是一心一意瞒着丈夫,想着只要跟着丈夫去了京城,以后自有办法找借口退了亲事,谁知道丈夫竟是不声不响跑到了金家去。她几乎把所有丫头媳妇都找来盘问了一通,最终却查出是自己的儿子走漏了风声,一时气了个倒仰。但事已至此,她除了把张超叫来训斥一顿,竟是无可挽回。这虽是二房的勾当,但有道是大宅门中是非多,即便三房知道内情的一家三口都不是多嘴多舌的,可事情还是传了开来。老太太顾氏得知之后,当即把东方氏叫了来单独教训了一通,事后却对灵犀感慨,道是东方氏精明有余远见不足,若不是次子张攸守信义,事情还不知道如何收场。灵犀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这话吞进肚子里自是谁也不知道。不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东方氏因着此事再没了揽权的心,一连几天称病在家任事不管。以往最喜欢和东方氏争权的冯氏一心惦记着从两个小妾那里把丈夫的心抓回来,又想到不多日就要跟着回京城,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家。而腆着大肚子的孙氏就更不用说了,纵使有心也是无力。到最后,顾氏只好打发灵犀暂时管几日,一大家子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然而,要想赶在张信张攸两人赴京之前操办张超的婚事,这日子却是怎么数都不够了。东方氏原本就对婚事有些意兴阑珊,一想到儿子大婚的日子丈夫居然还不能在场,她更是不满,最后只好涎着脸求了冯氏。冯氏想着嫁的是自己的外甥女,也就半推半就从旁帮腔。两妯娌磨着婆母顾氏往京城写信,让英国公张辅设法谋一段假日的宽限。“女人家不懂事,英国公也是四征交趾之后刚刚回朝,居然让他为了这点子小事费心。我那口子原本就是见识短,大嫂怎得也不劝劝她!”张攸得知事情之后,跑到三房大倒苦水时说的天塌了自从四年前头一次见识了大明头号特务机关锦衣卫的风采之后,这是张越第二次近距离接触锦衣卫。领头的那个仍然是当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沐宁,唯一的区别是,当初的百户如今变成了锦衣卫河南卫所千户,但身上依旧是那件亮地纱大红缎绣过肩麒麟服。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位锦衣卫头子身上留下痕迹,就连那双阴鹜的眸子也和当初一模一样。这一日若不是张信张攸张倬恰好都不在家,张超被东方氏拎去试那些刚刚裁制好的衣裳,张起对接待宾客之类的外务一向不感兴趣,张赳又还小,这出面接待的事情原本也用不着张越。然而此时,面对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的沐宁,他总觉得眼皮一跳一跳,心里很有些不安。若只是寻常拜访,为什么要屏退伺候茶水的丫头?“三公子昔日还是童子的时候便比别人有心,此后十三岁进学,十四岁就在岁考中轻轻松松取了一等,果真是少年俊杰。”张越可不相信堂堂锦衣卫千户登门是为了称赞自己,心里打鼓的同时慌忙含笑谦逊。尽管之前曾经领受过沐宁的善意,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当初回家之后曾经就先头的疑惑问过父亲张倬,结果张倬却是惊诧万分,一口断定和锦衣卫从未有过往来。于是乎,如今的他怎敢把人家一个特务大头子当成熟人,心里揣测来揣测去,就是猜不出这一拨人的来意。终于,在来来往往一番套话之后,沐宁渐渐慢条斯理地转入了正题:“说来也是巧,英国公四征交趾刚刚归来,南京城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牵扯到的却是咱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辜负圣恩图谋不轨,已经被磔于市,结果株连了不少人。所幸咱们河南卫所的袁千户一向持身中正不党不附,如今高升去了北镇抚司。承蒙袁大人抬爱,这千户之职便是我接了。”这锦衣卫的高层变动,关我张家什么事?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张越少不得道了恭喜。可接下来还不等他再用心刺探什么,对方便忽然变拐弯抹角为直截了当,皮笑肉不笑地说:“今次来,我便是奉北镇抚司之命,想要请贵府大老爷工部右侍郎张信张大人走一趟。当然,我河南卫所小小地方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咱们会派妥当人护送张大人前去南京城。”尽管刚刚心里头有所警惕,但这会儿乍听得这样的消息,张越仍然感到脑际犹如炸雷轰响。好在他是顶着十四岁面具的成年人,这一愣之后便立刻霍地站了起来,满脸沉重地问道:“沐大人若是真的上门来拿我大伯父,为何适才和我顾左右而言他?”“先私事而公事,咱们锦衣卫也讲人情,不是么?”沐宁笑吟吟地一弹衣角站起身来,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阴森之气。可转瞬间,那股子阴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嘴角又挂上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但说出的话却仍是阴恻恻的。“北镇抚司素来都是奉旨督办案件,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即便张大人有什么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和其他人总不一样。皇上体恤功臣,不会过分深究,更不会殃及他人。张大人不在,三公子不妨带我见见老夫人,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张越敏锐地听出沐宁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七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提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多琢磨,脑筋一转,他便咬咬牙说道:“还请沐大人少待片刻,我这就去见祖母。”“那成,我就在这里坐等。”瞧见沐宁施施然,张越立刻匆匆往门外而去。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三公子,天威难测,你们三房在张家原本就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角色,还是别掺和的好。放心,北镇抚司也不一定就是吃人的地,不会把你大伯父怎么样。”张越闻言脚下一滞,但随即就加快了脚步,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这瑞庆堂。临走时望了望门外那十二名犹如桩子一般的小校,他又少不得吩咐几个战战兢兢的丫头没有召唤不得擅入瑞庆堂,这才匆匆出了内仪门。直到过了穿堂,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