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叶青篱已经不再将眼前一切看做是画中虚假世界的投影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鲜活,再考虑真假又还有何意义?
人在画中。你说他是真。他便是真,你说他是假,他又如何能真?
出得马车时。迎面吹来的一阵春风带得叶青篱心神俱是一畅。
眼前景象无比秀美,长长的河堤上一排杨柳随风摇摆,当千万丝绦一齐舞动时,那南国独有的风致真是叫叶青篱这个从小生活在昆仑的人看得格外新奇。她微侧头。就见身后是岐水城,远看那深青色的城墙带着此地少有的厚重。遥立在三月的烟柳天色间,静默得仿佛来自亘古。
身前就是一河的热闹,这条漱玉河大约五丈宽,清澈的水波上有零零落落的小船来回穿梭。虽然并不拥挤,但也不显寂寥。
渡口的木板盖得很结实,张六扶着叶青篱小心往一条中型的两层楼船走去。嘴上还不停嘱咐:“晴儿,你再慢点。晴儿。可千万小心脚下。晴儿……哎呀,你这一步跨得太大了!”说着他就连忙停下脚步,非要叶青篱休息一会儿再走。
这般夸张的模样,在叫叶青篱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也控制不住地生起了一丝叹息和愧疚。
或许,若不是因为她,张六就真的可以跟织晴双宿双栖了。
这个念头叶青篱本不该有,只是她从记事以来就从未被人这般小心如珍宝一般对待过。这种几近被完全宠溺的感觉,让她恍然明白,原来有些人是可以这样相处的。她虽然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适应这种相处模式,可也觉得张六这种感情很是珍贵。
在江晴雪身上,叶青篱看到了为情疯狂之人的可怕,但在张六这里,她却又体会到了另一番情真意切的动人。
“张……”将要踩到舷梯上的时候,她忽然就停住脚步,轻唤了一声,“张六公子。”
张六无奈地垮了脸:“晴儿,可是我哪里又惹恼了你?”
“不是,”叶青篱一边感受着自己那越发通透的元神,摇了摇头,“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我,你可还会如今日般待我?”
张六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晴儿,你要说什么?什么你不是你的?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叶青篱嫣然一笑:“六公子难道没有发现,今日的织晴,同你往日所识之人,全然不同么?”
这一笑格外洒脱,透着一股凡尘难见的清灵之气,竟好似九天之上,云鹤舒羽,碧落之下,清风拂面,叫人一见就连心情都格外舒畅。这般模样,又哪里是往日里织晴能有?
张六虽然时常一副懵懂呆傻的样子,可也不是真的呆子。他所心爱之人,日日夜夜被他刻在神念间,一颦一笑都能够为他珍藏,供他反复品味,他又怎么会不熟悉真正的织晴?
他只是从来就没想过,此织晴会非彼织晴,所以对叶青篱也就从未生过半分怀疑。
现在听她这一说,又见她神情姿态全不同往常,心里就有些着慌了。
他勉强笑了下,伸手就想要来抚摸叶青篱的脸颊。
叶青篱将头轻轻一侧,灵巧地躲过了他的手。
张六慌道:“晴儿,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张瑞,张永卓啊!”
“对不起,六公子。”叶青篱苦笑道,“你没有变,是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织晴了。”她说着话,越发感觉自己的元神跳动得厉害,仿佛随时就能突破界限,越空而去!
张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脸上神情近乎哀求:“晴儿,你不愿意同我一起……没有关系,但是,你何苦否定你自己?”他本来扶着叶青篱的那只手慌慌张张地又收了回来。然后他将手一伸。想要再去扶,却又在叶青篱平淡的脸色之下胆怯了起来。
叶青篱坦然直视他,和声道:“六公子,我不愿再欺骗你。你应该知晓,一个人不变的永远是灵魂,而不是身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虽然还是织晴的模样。但灵魂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了。附体。或者称夺舍,这两种奇术,你可有听过?”
“晴儿……”张六的眼睛努力睁大。可那眼眶已经泛红。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再说话,可是偏偏说不出。
叶青篱也不知道他是已经相信了,还是想要继续自我欺骗。
不过按照正常情况来看。倘若张六相信了她的话,那他现在就不该是这幅悲伤难抑的样子。而该是愤怒地表示,要“斩妖除魔”才对。
叶青篱轻轻一叹,声音又淡了下来:“六公子,天道无情。人道无常。你愿意清醒着你看这大好河山,还是自顾困守心中一隅,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今。我只不过是选择告知你真相。”
“然而呢?”张六的声音颤抖,十指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告诉我真相……然后呢?”短短几个字说来,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就连旁边楼船上等着的那些水手们看在眼里,虽觉这两人莫名其妙,可也觉得张六可怜得很。
“没有然后了……”叶青篱的嘴唇微微抿起,只觉得自己的元神跳动得越发厉害,那泥丸宫之上,天地祖窍的缝隙已经被打开了一丝,只要再破出一点裂缝,她就能冲出这躯壳,回归本体!
“你、你……”张六的嘴唇青白,终于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那你是……哪里来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