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修长的身影闪现在花圃破败的园门之前,一般的身长玉立,一般的冰雪颜色,一持箫,一负琴,并肩而行。两人一见那道无头的身影,都微微一怔。
蓝曦臣的神色尤为明显,几乎可说是震惊了。裂冰不再发声,避尘却已出鞘。那无头人觉察有一道十分厉害、冰寒彻骨的剑芒袭来,举起手臂,又是一挥。魏无羡心道:“又是那个动作!”
那无头人身手也敏捷矫健得很,纵身一跃,擦身错开避尘掠过的锋芒,反手一抓,竟然就这么抓住了避尘的剑柄!
他将避尘剑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似乎想查看手里抓住的这个东西,奈何他没有眼睛。见这无头人竟然徒手拦下了含光君的避尘,一群小辈脸色齐刷刷一白,蓝忘机却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头在一根弦上勾指一挑,弦音仿佛化为一只无形利箭,呼啸旋转着射向那具凶尸。无头人挥剑一斩,击碎了这一声弦响。蓝忘机一拨而下,七根琴弦齐颤,唱出激越高昂之音,同时魏无羡抽出竹笛,以锐利异常的笛音相和,瞬间仿佛刀林剑雨漫天落下!
那无头凶尸挺剑再还,这时,蓝曦臣却已回过神来,将裂冰送到唇边,凝眉吹奏。不知是否错觉,那幽雅平和的箫声一出来之后,无头凶尸的动作瞬间凝滞,定定站着听了片刻,转身似乎想查看奏乐之人。然而他无首无目,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再加上琴笛尚在咄咄逼人地合击,三音齐出,他终于失去了力气一般,身形晃了晃,倒下了。
准确地来说,并不是倒下,而是散架了。手是手、腿是腿、身体是身体,支离破碎地散在堆满残叶的地面上。
蓝忘机翻手收琴,召剑回鞘,和魏无羡一起走到这些断肢旁,低头看了一眼,取出五只全新的封恶乾坤袋。一群小辈惊魂未定地围了过来,先给泽芜君行了礼,不等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蓝忘机便道:“休息。”
蓝景仪愣愣地道:“啊?可是含光君,亥时未至啊?”
蓝思追则拉了拉他,恭敬地道:“是。”这便不再多问,带了其余的小辈们,寻花圃的另一处,重新生火休息去了。
尸堆旁只剩三个人,魏无羡对蓝曦臣点头致意,蹲到地上,正准备重新封尸入袋,拿着那只左手往乾坤袋里塞,塞了一半,蓝曦臣道:“请等一等。”
方才魏无羡见他表情便知有异,果然,蓝曦臣脸色苍白,重复道:“请……等一等,让我看看这具尸身。”
魏无羡收住动作,道:“泽芜君可是知道此人身份?”
蓝曦臣尚未应答,似是不能确定,蓝忘机却已缓缓点头。
魏无羡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谁了。”
他压低声音,道:“赤锋尊,对吗?”
刚才“捉迷藏”的时候,这具无头尸一直在重复一个动作:虚握拳头,挥动手臂,横砍竖劈。看起来,很像是在挥动某种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无羡便想到剑。但他自己是用剑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剑的名士交过手,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位高手是这样用剑的。剑为“百兵之君”,用剑之人,总会讲究几分端庄,或是几分飘逸。即便是刺客的剑,狠辣阴毒里,也必要有几分灵动。剑法之中,“刺”、“挑”等动作偏多,“砍”、“削”等动作偏少。而观那名无头人使剑的动作,太过沉重,杀伐之气、暴戾之气过重,而且横砍竖劈,毫不优雅,毫无风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剑,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杀气极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剑,气质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这个无头人生前惯用的武器,应该是一把刀。刀法凌厉,只求威势,不求端雅。他在寻找自己头颅的时候,也在寻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断重复挥刀的动作,还反手抓住避尘,把剑当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而此前这具尸身没有胎记一类的特殊标志,又被切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辨认身份。别说是聂怀桑在祭刀堂里认不出来了,就连魏无羡也不敢保证,如果把他自己的腿切下来到处乱扔,他能认出这是谁的腿。直到方才四肢和躯体被怨气暂时粘合,拼凑出了一具能行动的尸身,蓝曦臣和蓝忘机这才认出了他的身形。
魏无羡道:“泽芜君,含光君对你说过了我们一路的见闻吧。莫家庄,掘墓人,义城那些。”
蓝曦臣颔首。魏无羡道:“那含光君也应该和你说了,那个在常氏墓地出手抢夺尸体的雾面人,对姑苏蓝氏剑法了如指掌。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就是蓝家的人,从小就练姑苏蓝氏的剑法;二,他不是蓝家人,但他非常熟悉你们家的剑法,要么经常和蓝家人拆招切磋,要么聪明非常,只要看过,就能记得所有的招式和剑路。”
蓝曦臣默然不语,魏无羡又道:“他抢夺尸体便是不愿让旁人发觉赤锋尊被肢解了。赤锋尊尸身一旦被拼凑齐,情况便会对他不利。这是一个了解清河聂氏祭刀堂秘密的人,一个可能和姑苏蓝氏非常亲密的人,一个和赤锋尊颇有……渊源的人。”
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是谁,不必明言,谁都心中有数。
蓝曦臣神色虽是凝重,闻言却立刻道:“他不会这么做。”
魏无羡道:“泽芜君?”
蓝曦臣道:“你们探查分尸案、遭遇掘墓人,都是这个月的事。而这个月里他几乎一直同我秉烛夜谈,前几日还在共同策划下个月兰陵金氏的百家请谈盛会,分身乏术,掘墓人不可能是他。”
魏无羡道:“若使用传送符呢?”
蓝曦臣摇了摇头,语气虽温和,却斩钉截铁:“使用传送符须修习传送术,极其难修,他从未有修过的迹象。而且使用此术须消耗大量灵力,但前不久我们还一同出行夜猎,他表现极佳。我可以确定,他绝没有使用过传送符。”
蓝忘机道:“他不必本人去。”
蓝曦臣仍是缓缓摇头。魏无羡道:“蓝宗主,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
篝火火光映得三人脸上明明暗暗,变幻莫测。荒废颓败的花圃之中,一片沉寂。
默然一阵,蓝曦臣道:“我明白,因为一些原因,世人对他误解颇多。但……我只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亲眼所见的。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蓝曦臣为这个人辩护,倒也不难理解。说实话,就连魏无羡本人,对他们怀疑对象的印象也不坏。也许是出身原因,他待人十分谦逊亲和,是那种谁都不会得罪、谁跟他相处都能觉得舒服熨帖的人。何况泽芜君还与之交好数年?
聂明玦生前那段日子,正是清河聂氏在他的执掌下如日中天、声势直逼兰陵金氏的时候。聂明玦之死,对谁最有益处?
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发狂而死——看似无懈可击、无可奈何的一桩憾事,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