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对夏千来说是混沌而迷乱的,但她不知道,对于温言却也是同样的,混乱得就像是行星脱离轨道一般。
夏千的房里只开了一盏暖色浅淡的床头灯。
温言看着她用湿润的眼睛盯着自己,圆圆的瞳孔里面映照着自己的脸,她狠狠拉着自己的衣角,像用尽了浑身的蛮力一般。两个人距离如此近,近到温言能闻到夏千身上淡淡的酒气,她的脸上此刻也有微微的红。
温言听着夏千用一种像带着海水般湿润的语气和他讲话。她讲,为什么林甜那么坏你还喜欢她?那真的是喜欢吗?她几乎是在任性地质问温言,而温言则带着一种奇妙的失重般的心悸感看着夏千。
“你不要喜欢林甜。”夏千拽着温言的袖子,迷迷糊糊地重复着,“不要喜欢她。”
她把那一句话重复了好多好多遍。
“一句话重复一百遍就会变成一个咒语。”
醉意迷蒙的夏千似乎也并不在意温言的没有反应,她只是傻里傻气地自言自语。
“所以我要说一百遍,让你再也不喜欢林甜。”
然后她便真的一边说着“不要喜欢林甜”,一边掰着手指数起来了,然而毕竟喝了酒,头脑有些昏沉,好不容易数到了十几二十几,就又迷迷糊糊想不起来,于是重头再数起来。
房间里是夏千轻声的嘟囔,她数着数着,刚才还睁得大大的眼睛便渐渐抵不过睡意,上下眼皮打起架来。窗外传来海浪和潮汐的声音。这样两种反差反而营造出了一种静谧的气氛。
于温言来讲这一切是非常特殊的经历。没什么人会在他面前弄出如此动静来。别的人在温言的人生里都是可控的,唯独这个夜晚像是发了酵的面粉,膨胀得有些过度了,最后变成了让温言有些消化不良的面团。
或许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了,温言有些迷茫地想,夏千说的喜欢他的话语犹在耳边,他的内心混乱而暗流汹涌。
温言对于夏千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他用最初的敌意和恶意揣摩她,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必须用力警告自己,才能继续用那种冷酷的态度刻意对待她。
而夏千也说得对,他确实并非喜欢林甜,他只是觉得和林甜在一起轻松。林甜漂亮,有一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野心,也诚然如夏千所说,她并不是好人,不单纯不善良,然而她已经是坏的了,对于这样的林甜,温言并不会有任何的期待,他从不信任林甜,因而他永远不会失望。
“可你不一样。”温言看着夏千的侧脸,他的眼神有一些空洞,“你还并没有开始变坏。”
他用了“开始”这个词,因为在温言的潜意识里,夏千最后总是会变成林甜那样的女孩子的,她们每一个都会变成那样,世俗的、自私的、耽于名利的。她一定会的,温言有些悲哀地想,他对于这一切几乎抱了一种极端悲观的预计。而他害怕看到夏千的那些单纯被一点点毁灭掉。他失望了太多次,他不想再失望了。夏千和Cherry太像了。
然而这时候的夏千没法反驳他,她已经在有节奏的海浪声里睡着了。
温言看着她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腕,那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红痕,在夏千白润的手腕上显得触目惊心。
鬼使神差地,温言伸出手碰了下那条红痕。在睡梦中的夏千因为他这个动作挣扎起来,她几乎整个人蜷缩进了毯子。
而夏千手上那条刺目的红色勒痕仍旧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手腕上。
也不知道是被何种情绪所驱使,温言从酒店卧室桌上的迎宾鲜花花束上拆下了包装的丝质礼带,那是一条紫色的礼带,有着柔软顺滑的触感。温言轻轻地把它系到了夏千的手腕上,那礼带的宽度正好能遮盖住夏千手腕上的红痕,温言用它在夏千的手腕上打上了一个漂亮的礼结。
然后他在海浪声中离开了夏千的房间。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温言走出酒店,走到沙滩上,那是昨晚发生少女轻生事故的地点,然而此刻却只有空阔的海岸和绵延的蓝色,一切都无迹可循。
温言一晚上都没有睡觉,然而他却觉得自己并不困倦,他踩着细细的白沙,沿着已被初升太阳的红光照耀的地方走去。然后他看到了那棵椰树。昨晚他和夏千一起用来营救那个女孩子的那棵树。
那棵树下面已经没有了昨晚的痕迹。然而温言却清楚地记得昨晚的一切。他记得在昨晚充满咸腥又寒冷的海风里,夏千是如何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双手抱胸站在树下战栗的。他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忽略她,即便被那个得救的女孩抱住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在寻找夏千的身影。他也感觉到夏千在看他,或许她昨晚的目光对温言来说太过有存在感了,像是春天的种子一般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然而那样却让温言更害怕。他对于夏千所投注的精力实在快超过安全的临界了。所以温言刻意去无视,无视夏千的心情。温言非常清楚地看到夏千的脸上从满怀期待到显而易见的失落迷茫。温言知道,她本来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女孩子,然而昨晚大约是夜色给了她安全感,夏千在与他成功共同救助了那个轻生女孩子之后,她脸上那种想得到温言表扬和肯定的表情是那么明显。
然而温言却故意什么都没有做。他原以为这种对她的刻意忽视会让自己轻松,可事实却是,看到夏千脸上那种期待如海水退潮般散去的时候,他不仅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沉闷。
第一次,温言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大约为了消除心里这种莫名的自我厌弃感,温言在让SMT的工作人员安顿好夏千之后,还是去问候了夏千。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夏千竟然对他说出了喜欢的话。
温言的心里像是冰火两重天,夏千开口的刹那,他听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杂乱跳动的声音,那是一种热切的节奏,然而不到片刻,那种浑身冰冷的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即便此时,他还有些迷茫,只一路沿着海岸线继续无目的地走着。
“温言!”
可这份此时温言急需的安宁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温言回头,看到徐路尧正站在那棵椰树下,他朝着温言露出了并不友好的笑意。
“看来你果然与众不同,别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应该是靠在床头抽一根事后烟,怎么轮到我们SMT的温先生,就变成直接穿戴整齐来海滩散心了呢?”
徐路尧充满恶意地笑着。整个夜晚他都在找温言,当时他一路跟随酒店的工作人员赶到了海边,看到被温言救助的那个轻生少女紧紧抱着温言,看到了所有人都簇拥着温言,宛若他是神祇,当然徐路尧也看到了不远处站在此刻他所站立的这棵椰树下面色惨白的夏千,她脸上写满了委屈和失落。
那一刻徐路尧没来由地有些压抑。夏千的那副表情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温亚明,温言和自己共同的父亲,确实是富有的代名词,但徐路尧的母亲和温亚明在一起并非仅仅为了他的钱,徐路尧很清楚,母亲喜欢着那个自始至终没有给过她名分的男人。年幼的徐路尧永远记得每次电视新闻里出现温亚明,当他在媒体面前搂着自己的正牌太太时,自己母亲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失落和悲哀,然而直到母亲弥留,温亚明也没有来看望过她。
在看到夏千那个表情之后,徐路尧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那么发展,他明明应该跟着温言,可鬼使神差地,他却跟着夏千,他甚至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夏千披上,直到他看到SMT的女工作人员给夏千拿来了毯子和毛巾,他才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他原本打算目送夏千走进房间就回去找温言。然而正当徐路尧准备离开之时,却看到刚才冷漠对待夏千的温言竟然也朝着夏千的房间走去,徐路尧看着温言在门外迟疑了片刻,才走进了门。
那个画面突然让徐路尧觉得恶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温言和夏千打了个耳光。就如他年少的时候,每次温亚明来,别人都骂他是私生子、是杂种,他的母亲那么多次哭着搂着他,说再也不与温亚明继续这种关系了。然而每一次,温亚明的一个电话甚至一条短信,他的母亲都一扫之前那些愁苦的表情,发自内心地从脸上绽放开笑容来。徐路尧非常厌恶母亲看到温亚明每次施舍一般探望时的表情。这让他觉得非常贱,然而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这种强烈的道德观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冲突让徐路尧一直是痛苦而自我厌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