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全走了,留下陆韵清一个,这空荡荡的大宅里,除了些家具,再没有其他,那几个老人,都跟着去了,新进的下人,一个个来相辞,也有那不上道的,偷了她家东西,招呼不打一声便走了的。
彩平匆匆赶来,她知道韵清的决定,上海就要解放,城里现在是最为混乱的时候,她劝韵清辞退下人,收拾了东西跟她走。韵清怎么肯:“柏言回来寻不见我怎么办?”
“等他回来你人没了怎么办?”彩平恨她糊涂,“你得先保全了自己,才能等着他不是?”
韵清听她说得有理,这大宅子,是个人就想来分杯羹,贼人三天两头地光顾,她一个女人家,半条命也吓没了:“彩平,我总觉着他会回来寻我,这里是他的家,他回来,一定先回家里来的。”
彩平早给她想好了主意:“你听我说,你先搬回你娘家去,柏言总不会见你不在就不寻你的,总会寻去你娘家那里去的。”
她想了想,也是,柏言若是回来,断没有看一眼就走的道理,她痛下决心:“是这个道理。”
彩平早就让许校长寻了一帮同事来:“我这里寻了人替你搬家呢,快去收拾。”
韵清便不紧不慢地去收拾,她也不知道要收拾些什么,左寻寻,右寻寻,在柏言父亲的书房里见着张柏言穿西装的照片,她如获至宝,将它收拾好了放到箱子里。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让徐老爷带了出去,徐家给她留了生活费,与她约好了,最长半年,让她去香港汇合。她本来除了徐柏言,也是没有什么牵挂的。
她娘家那房子虽小,到底只她一个人住着,略显空荡,彩平怕她一个人有闪失,便与许宗文和徐生一同搬了来,也亏得那许校长,老婆奴一个,媳妇说什么便是什么的人。
解放军进入上海,宣布上海解放,她徐家的大宅一片狼藉,工厂早在徐家人逃时就已经停工。彩平陪着韵清,将徐家大宅与工厂无偿交由政府管理,这样也好,能保住徐家的心血。一切交出后,韵清落得个清静,她念着徐柏言,总是偷偷来到大宅附近,生怕错过了徐柏言回来。
这大宅成了区政府的办公大楼,虽有些变动,到底那规模还在那里,远远看去依旧是当年模样。她觉得挺好,只是徐柏言依旧没有出现,她日日等,等到忘了时间,半年之约已经过去,如今再要出去,难比登天。
她母亲家那房子,像是要改建,她与彩平一家又几经搬迁,落脚在一处居民房里,她分着底层一间房子,小得只有她以前卧室那样大,不过有个小院子,她却很知足了,因为院子虽小,却能种株海棠。彩平将她介绍到自己在的小学里教书,她倒也觉得不错,因着这是她的老本行,做起来得心应手。
这幢居民房里住着各色人等,南北各有,因此有个吴姐大姐便成了居委会里处理左邻右里纠纷的管事。这大姐不知是哪路来的,能说会道,任你多大纠纷到她手里全能化解了去,因此大家都与她交好。只是陆韵清,守着自己那小院子里,也不与旁人交谈,每日老早地出去,又老晚地回来,人家分着院子的不是种菜就是养个鸡鸭什么的,她倒好,天天倒腾种树,那树苗却总是栽不活,但好仍是要栽。
对着这么个人,这吴大姐怎么会不好奇,她总借着居委会的名义与她套近乎,却总是套不着什么消息。
她一个单身女人,总是少惹着事非才好,因此即便别人家说她清高,她也不爱多做解释。只是她改不了那习惯,总爱往大宅那边去走走,即便过了这许久,离得柏言没有消息近八年的时光,她还爱往那边去。彩平有时笑她痴,却也明白她心里有苦。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最好的年纪全花在了等那个人身上,这一生,却不是被这姓徐的给害了吗?
又是一年春来到,那大宅里这几年突然多了许多株海棠花,开得一片嫣红,成了附近的一景。这花期短,韵清舍不得,日日放了学要来看的。她自在墙外赏花,却不知道她成了这围墙里头别人眼中的一景。
吴大姐兴奋得不得了,她被人央了件大事,要为区长做媒,那区长特意将吴大姐求了去,好一番打听,晓得这个陆韵清是个独身,当下就表示,要这吴大姐保媒。吴大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这又分配给她这样重要的任务,当场打了包票。在她想来,这么个小学教师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居然让区长这么大官看上,哪里能有不成的。
韵清见那吴大姐上门来,假装没听见,那吴大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不好推却,迎到院子里:“吴大姐,这样晚来是有什么事?”
这吴大姐一脸喜气,呵呵地笑:“我说,妹子,你真是走运了啊,长得好看就是好,你说你也三十好几了吧,怎么就把那十几二十的给比了下去?”
韵清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她如今与这吴大姐穿得无异,头发也久没做了,也不敢做,这没来由的一顿捧,不知有何目的:“吴大姐,有什么事快说吧?”
吴大姐怕给她关在门外,一个肩膀挤进来:“是这样,我们区的王区长你知道吧,那以前可是战功赫赫的大英雄,这些年啊光顾打仗干革命,还没来得及成家呢!”
韵清晓得事情不妙连忙撇清:“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果然,这吴大姐就会那三姑六婆那点事:“哪能没关系呀,这不央我来说媒来了吗?”
韵清自是不晓得那王区长先看上了她,以为是这吴大姐多事,便推托:“那也没有说到我这儿来的理,有的是那年轻漂亮的随他挑,大姐,我求求你,别成天惦记着我。”
吴大姐晓得她要推辞,将王区长抬了出来:“不是我惦记你,是人家惦记,哎,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怎么认识人家王区长的呀?”果然是个女人就爱八卦。
韵清被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气得急了起来:“我哪认识他,别是弄错了,闹了笑话。”
吴大姐见她有些生气,也有些怀疑起来:“不能啊,说的地址和相貌跟你一模一样啊。”
她一边将这吴大姐往外推,一边说:“肯定弄错了,我可不认识什么王区长,别寻我开心玩,下回这样的事千万别与我说。”
吴大姐一头雾水,这王区长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有错,但这陆韵清显是没那个意思,她有些心慌,自己可是当着王区长的面打了包票的,她只好到王区长那里再行确认一番。
结果韵清被这吴大姐烦得不得清静,她本想躲去彩平那里,无奈彩平家里也小,叫她怎么能忍心去打扰。这吴大姐还真有些本事,她上学校里去,能一路跟着说到学校里,她放学回来,这吴大姐又在路口等她。韵清是甩也甩不掉,骂也骂不走,这哪里能过日子。
这王区长被吴大姐说成了朵花,据说三十五六年纪,相貌英挺,妻子死在了日本人手里,这些年任那一茬茬年轻漂亮的来说和,他就是没同意,说是要寻个合适的。
韵清被缠得烦了,想来想去,不如亲自去回了那姓王的什么区长,也免得这吴大姐一头热。那吴大姐只当她应了,开开心心地去报喜,约了日子,说是带韵清去与那区长见个面。
到了那日,韵清穿得平常,并不刻意打扮,叫这吴大姐心里一阵咯噔,她自己倒是一身红,刻意打扮了的,但她也是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上。
那大宅,曾是她与柏言成婚的地方,当年她看呆了柏言的那株梅花还在那里,其他一景一物多少有些变化。到得院里,韵清一惊,这海棠花期已过了,怎么还有那么几株还残存着花瓣。
那一地的落红格个美丽,她不由得看呆了。
那吴大姐催促她快走,她却不肯移步:“大姐,这花怎么还开着呢?”
吴大姐一心办正事,没那风花雪夜的心:“我怎么知道,都快谢光了,有什么好看,今天咱们是来看人的,看什么花呀?”
她恋恋不舍地跟着吴大姐上楼去,这房子改成了多间的只办公室,她几乎认不出来。那间书房,曾经她在电话里告知柏言自己怀孕的书房,如今成了那位区长的办公室。
只见一个春风得意的男人迎了出来,他确实身高马大,精神龙马,只是他脸上刻着风霜,不像那三十五六,倒像个四十五六的。他有些拘束,亲自为她们倒茶,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