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波斯猫谈到女娲计划就当场色变,加上陆必行诡异的身体基因,林静恒其实一直有个大概的猜测,他有时会旁敲侧击一下,但一直没有很执着地去逼问——因为陆必行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每天活蹦乱跳,像个精力过剩的青少年。他以为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是悲是喜、都已经过去翻篇了。
他以为……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林静恒忽然想起他们还在北京星上时,他带着佩妮去星海学院给陆必行送机甲,偶然间经过阶梯教室后窗,听见陆必行讲的关于异宠的只言片语——
“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
“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一个女孩……”
“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十五年,应该不是个一蹴而就的治疗过程,大概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无数次磨合、无数次崩溃。
而人的生命又该有多顽强、多脆弱呢?
一个小小的少年,每天最大的期望是凯莱星上下雪,他能得到特许出去玩一会,当他行动不良地误闯独眼鹰的地下室,看见如同源异人那人体实验室一般的情景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独眼鹰或许不至于亲手炮制异宠,但他既然出钱买,当然会有更丧心病狂的人代劳。
买卖难道不是变相的纵容么?
那些人头怪物们,一个一个透过孱弱的营养舱,了无生趣地同他对视,他们都与他同病相怜,又都因他至此。
当他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当一个少年冲动地举起枪,打死那个苟延残喘的女孩的时候……
他想打死的是谁呢?
陆必行看起来从来都很会生活,很会找乐子,甚至能把琐碎的吃喝拉撒上升到美学,有时候过了头,几乎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这样一个人,也曾经会觉得生存本身艰难得难以为继吗?
然而再举步维艰、再难以忍受,他这一生大概也要像开了弓就永不能回头的箭矢一样,不停地往前飞,否则,一个懦弱的逃避者,该怎么面对不惜私藏病毒株的独眼鹰,怎么面对那三亿多张消失在尘埃里的面孔……又怎么面对阴冷的地下室里、被剥夺了一切的人形怪物们呢?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你看吧,”陆必行强行打破沉寂,胆大包天地隔着隔离服,拍了拍林静恒僵硬的肩膀,“这点破事既不愉快,对我们目前要解决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你干嘛非得要问?先说好,这事你听过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怜我,不然跟你翻脸,我翻脸很凶的。”
林静恒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心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重于性命的石头,喉如塞鲠,一时失了语。他有点想吐,也许是被说不出来的话哽的,也许是沉重的隔离服架在身上、他僵直着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后背肩胛骨缝里好像被注了一公升的酸水,稍微一动就“吱吱”作响。
下一刻,林静恒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肌肉僵硬。
他不动声色地在隔离服的手腕处轻轻按了一下,耳机里等待音响了三下,随后是一个机械的声音:“当前腋下体温为37。9℃。”
低烧。
林静恒缓缓地把卡在胸口的气吐出来,那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一边,并不锥心刺骨,只是伴随着陆必行三十年的回忆,有种绵长而深入肌理的钝痛感。
林静恒没声张,在精神网中禁言了湛卢,随后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借着查看航线图,远离了陆必行,计算着还有多久能赶到霍普说的地方。
陆信把彩虹病毒的抗体带到第八星系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和这种东西纠葛一生。如同他也没想到,自己没有死于管委会的明枪暗箭,没有死于玫瑰之心的海盗刺杀,算无遗策地活到现在,却也许即将死于意外遭遇的病毒变种,这个意外的归宿可以编一出人间喜剧了。
沃托时间跳转到新的一天
启明星的银河城正迎来黄昏,身披隔离服的自卫队员们排成一队,到处奔波了一天,水米未进,因为太过疲惫,他们互相之间没有交流,匆匆走过街区的姿势显得杀气腾腾的。
居民们纷纷从窗户缝里探出视线,暗自揣测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的。他们已经在水深火热中扑腾得捉襟见肘,实在不希望再有人来添火加柴——无论是联盟还是海盗。
周六脚步发沉,抬头朝着日落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碧空澄澈,远方泛起舒展的云霞,这是个晴朗干燥的好天气。启明星气候条件优越,温度适宜,银河城分干湿两季,终年如春,适合多种动植物生长……除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