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父皇传召,究竟所为何事?还请端康公公赐教一二,森爵不胜感激。”他嘴角扬起,开口说道。
“奴才不敢,皇上似乎也是临时起意,原本已经准备起驾乾清宫,但是忽然让奴才来传旨。”端康公公素来言行谨慎,即便是在太后跟前也不曾露过半句口风,此刻忽然说出这句话,倒是让我隐隐有些诧异。
“是么?”对方既然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森爵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只得微微颔首。过了片刻,他才抿了抿唇道:“你且去吧,父皇传召,想必是有话和你说,我在顺贞门外等你。”
我微微颔首,皇帝既然下旨,原本也就没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森爵似乎比我还要忧虑,但端康公公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笑了笑,“不必了,如今天色已晚,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还是早些回王府的好。”
“正是因为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我自然当与你一起,同去同归。”他声音沉沉,然而看我的目光,却温柔如月色清浅。
端康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过了片刻才说道:“姑娘,请吧。”
我跟随在他身后,回过头去,却看见森爵并未离开,依然沉默站在原地,凝望我离去的身影。我终于慢慢偏过脸,心中原有的那一点仓皇失措,此刻也慢慢的消失不见了。
芙蓉园内的王公大臣早已经纷纷离去,只剩下残羹冷炙,金樽倾倒,即便是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聚会之地,此刻看上去也说不出的颓靡萧瑟,两相对比,反而让人觉得越发冷清不堪,寒凉入骨。
皇帝倒是仍旧坐在最初的帝座之上,五爪金龙盘旋王座,气势凌然,而穿着明黄长衣的男子,原本强撑着坐在帝座之上的男人,此刻倒是露出了几分疲倦神色。
碧清缓缓走了上去,俯身一礼,黑暗之中似有人影憧憧,但仔细看过去,却又是空无一人。皇帝竟然屏退了身边的侍从,越发让人觉得诡谲起来。
“起身吧,朕召你而来,恐怕森爵那孩子内心正暗地里埋怨朕吧。”男子忍住不笑了起来,和一开始那个在芙蓉园中不辨喜怒,目光沉沉的男子比起来,眼前的魏王赵,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抿了抿唇,心中虽然忧虑,却也立刻开口道:“天下万民都是皇帝的子民,皇上召见碧清,碧清心中欢喜都来不及,而秦王殿下更加不会有丝毫埋怨。”
“行了,朕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必如此认真,坐到朕身边来。”丹陛之上空无一人,唯一空留下来的座位,是皇后宝座。我微微一惊,连忙道:“碧清不敢。”
“不过是个座位罢了,又有什么不敢的。”他嗤笑了一声,随手一指,“朕有话要和你说,你若是不敢坐,站着说话也好。”他的目光垂落在身边的凤座之上,过了片刻后才慢慢说道:“皇后薨了多年,朕再也没有另立过皇后。这个位子已经空缺多年,倒是希望朕未来的太子,可以有一位真正的皇后,时常陪伴在他身侧。”
这话说的重,我一时间有些讷讷,也不敢轻易回答什么,只好垂手站在一边。
过了许久,魏王似乎才从回忆之中抽身出来,抬起来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你么?”
“碧清不知,还请皇上示下。”我低声说道,面对这个男人,我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感,似乎无论做什么事情,最终都难逃对方的一双眼睛,委实也太过骇人。
“你不会不知道,可是你不敢和朕说。其实所谓天子,从前都是称孤道寡,虽然旁人说是因为谦逊的缘故,但是照朕说,可不仅仅是因为谦逊,孤家寡人,真是贴切不过。”他笑了起来,“帝王之道从来都是孤绝之道,所以从来没有人敢和朕说真话,就连你也一样。”
“碧清不敢,皇上是天子,妄测圣意是死罪。”我虽然沉默,然而却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出了那句话,略带几分讥诮的意思。
皇帝似乎都很喜欢说自己的孤独,大概是因为高处不胜寒,的确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和自己能够平等相处的人。但是君心反复,一字之差,就是生死之隔。和这样的人交心,未免也太过辛苦。
他倒是眯起了眼睛,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的确是个妙人。不错,身为帝君,要得不是旁人的理解和同情,而是敬畏。这原本是我们的宿命,合该如此。”
我再也不敢随意接话,只得唯唯诺诺。皇帝忽然抬起手揉了揉眉头,“算了,倒是今日酒喝得多了,就连说话都变得胡言乱语起来。朕找你,是为了商山四皓的事情。朕当年许下高官厚禄,这几人都不为所动,你倒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他们下山?”
我倒是觉得诧异,没想到皇帝心思深沉如海,但是对这几个人倒是真的十分在意。看来当日临时起意决定去商山,倒算是因祸得福,非但没有白忙一场,反而真的请来了助力。
“碧清不敢,其实去商山,碧清不过是因为仰慕四位先生的才学,但是当日虽然相谈甚欢,碧清却也没有料到四位先生竟然会出山。”我这番话倒是没有说谎,只是掩盖了些许事实的真相而已。
这几人当日在商山一言不发,我原本以为恐怕是铩羽而归。没想带在帝王之宴上,这几人倒是忽然离山归来,实在叫人惊愕。
而魏王的脸上的确乎掠过一丝笑意,只是我微微蹙眉,心中陡然觉得不妙,果然,皇帝的手扶着龙椅,然而神情却已然带着几分凛冽之色,“是么,你和森爵的关系,朕哪怕不用派人去查,但是风言风语,都已经传到了朕的耳朵里。你说自己不过是仰慕四位才华,你可知道这四人前往芙蓉园,却只说是受了秦王之邀。他们虽然不曾入朝为官,但是被朕的儿子请了来,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不知要如何看待朕?”
似乎有落泪在耳边炸裂响起,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也顾不得这许多,连忙俯身跪倒:“皇上息怒,请赐碧清死罪。此事全都是由碧清一人引起,碧清听闻商山四位智者智谋卓绝,因此便想着前去请教,断然不曾想过会有这样后果。而且此事秦王殿下的确毫不知情,皇上若真的龙颜大怒,碧清不敢辩驳,但求一死能息皇上之心。”
我重重在地上磕头,心中只觉得焦急如焚。当日我争一时意气,只想着能够在宋王之前请那四位下山。却忘记真正在意这四人的,其实是皇帝。无论是谁请动四位下山,最终驳斥的,都是皇帝的颜面。
我断然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而害了森爵,自然是立刻将所有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而与此同时,却有人飞快的扶住了我,原来端康一直都站在暗处,此刻皇帝摆了摆手,他便轻声说道:“姑娘这是做什么,皇上好端端和姑娘说着话呢,姑娘又何必如此自苦?”
他将我扶起来之后,又躬身退了出去。皇帝倒是笑了一声,“朕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但是朕传召你,却不是要责怪你,若仅仅是因为如此,只需赐你一杯鸩酒便是。”
他声音里笑意低沉,我却不敢多说半句。诚然,魏王要是想赐死我,不过是翻手之间。
“你是森爵从崇德城带回来的人,照理说,其实无论他将谁从哪里带回来,朕其实都不用管。但是做朕的儿子,可以要天下的美人,却也要明白,什么样的人,才是和自己最匹配的。如果他执意要娶你为妻,就相当于自己斩断了袁家的胳膊,你明白么?朕的储君,不该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我原本诚惶诚恐,然而听见最后几句话,舌尖似乎蔓延出苦涩的意味,然而那样的涩,却又有淡淡欢喜从舌根涌上来,只让人觉得五味杂陈。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朕可没有说要立赵雍为储君。朕有几个儿子,但是迟迟不立储君,因为朕想知道,如果各凭本事,究竟谁会更胜一筹?朕要得并不是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而是要一个可以站在天下巅峰的男人。”魏王的声音沉重,就像是乌黑云层之中偶有电闪雷鸣撕裂天空。
“朕和你说这番话,是要警示你,也要警示森爵。如何行,如何止,他自己要心里有数,要是乱了阵脚,可就太让朕失望了。”他的声音息怒不辨,我这样听着,心中也只觉得含糊不清。
魏王似乎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到底是谁可以站上王位。他不立储君,是因为所有子嗣在自己眼中看来,都是一样的。他要挑选出来的,是可以继承皇位的男子。我心中涌起来淡淡狂喜,却丝毫都不敢露在脸上,只是一直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