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怜悯的光转瞬即死,过了片刻后,孙智的神情重新变得冷漠了起来,“既然两位都已经安全下来了,那咱们就先离开吧。”老者原本因为咳嗽而显得浑浊的目光再次清亮起来,“外城可破,尚有内城可守,再坚持一日夜,想必也不是难题。”
他此话一出,就连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孙智又咳嗽了两声,这才慢慢道:“咱们走吧。”
我霍然回过头去,只看见城头之上黑压压的一片,殷红的血迹从城墙之上流出一线动魄惊心的轨迹。尚且不曾低落,就已经在斑驳城墙之上凝固了。森爵放弃了崇德城,而此刻孙智的意思,只怕是要放弃外城了。
当年苏裴安也曾试图利用四城守卫攻伐,我也曾派人击杀士兵。然而世易时移,没想到竟然会轮到我来守护这里。
我和石崇对视了一眼,然而石崇却忽然沉默了下去。此地之危险,石崇心中比我更要清楚。我们要守住这里,也必须非这么做不可。我的手不自觉扭在一起,心中虽然明白,却还是觉得震动。
石崇垂下了眼睫,与我并肩,“看来孙大人,是心意已决了。”
“请两位赶紧离开,此地只怕是真的守不住多久了。”成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还跟着一脸惊慌失措的芸儿,这两人的神色都格外难看,芸儿更是慌乱抓着我的手臂,“小姐,方才奴婢听见城墙上传来的惨叫,奴婢还以为……”
“我如今好端端站在你面前,难道你还以为那人是我么?”我勉强笑了笑,示意芸儿不必慌张,“你们两个不在太守府,怎么反而出来了?”
“太守府如今已经是一片混乱,里头的人都说崇德城守不住了,都急着想离开这里呢。”芸儿磕磕绊绊地说道。
这些人一开始想必不曾料到,敌方的攻势竟然会如此猛烈。城墙上那些穿云弩,只怕震慑的不仅仅是士兵吧。然而他们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孙智已经下令关闭四门,此地是非要死守不可。我们是无路可退,这些人,也一样出不去。然而我心中一顿,却忽然想到,此刻我和石崇要去内城,那么外城这些人又该如何是好?
“孙大人说的没错,如果让百姓四散奔逃打开城门,那么崇德城必然是不攻自破。”石崇的声音浅淡入水,此刻寒风飒飒,吹起他青色的衣袖好似飞鸟的羽翼一般,然而那样凌然的声线里,却也还是暗藏着难以言说的感慨:“只是……”
“只是苍生何辜,如果为了一己私欲,让所有人都在这里陪葬,那非君子所为,是不是?”我的嘴角浮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石崇毕竟还是石崇,就算是从一个商人变成位高权重的军师,他的骨子里,依然还带着那样悲天悯人的情怀。
虽然在孙智眼中,这不过是宽厚用错了地方。然而对我来说,唯有这样的石崇,才是我最熟悉的。
“不错,但是……可惜即便是我,也是有心无力,无法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石崇叹了口气,低声道。
我环顾四周,那些百姓只怕是也发现了我们的身份不同寻常,一个个目光里满是渴望地看着我们。而孙智走在前面,此刻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我们并没有跟上来,顿时又咳嗽了几声。
那些士兵显然十分尊崇孙智,而且此刻百姓眸光激荡,场面也隐隐有些失控。士兵们不动声色的将我们几个人再次围拢起来,似乎是害怕会出什么变故。果然,他们才一动,周围的局势似乎也跟着有些失控起来,人群慢慢也骚动起来。
我的手指渐渐变冷,就在此刻,忽然有个妇人冲了过来,她死死想要冲过来,一把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袖,那些士兵显然也知道我的身份不同寻常,立刻想要将那妇人给拖开。我摇了摇头,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对方似乎是察觉到并无恶意,一时间也有写哽咽起来。
“小姐,小姐我不怕死……可是我还有个两岁大的孩子,他还那么小,您能不能救救他!”对方的声音一开始尚且平静,然而说道自己孩子的时候,一时间便凄厉起来。
那是张极其寻常的面孔,因为风吹日晒,带着难以磨蚀的岁月痕迹。然而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心中微微一惊,却忽然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并非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当日还在帝都铂则的时候,我曾驱车以拜佛的名义离开,也有抱着孩童的妇人站在我面前。还有从前在崇德城,那位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妪,她苍老的声音说起自己的儿子,是死在了苏裴安的暴政之下。
这片土地早已经满目疮痍,好不容易能够得到一时平静,然而这份安稳,终究还是要被毁了。而且……我回头看向城墙,只要四门被破,此刻只怕将会难留活口。
那妇人的目光满是渴求,她是为自己孩子的性命一争求我,而环顾四周,又有多少人也这样看着我。父母爱子女计之以深远,这个孩子才两岁,若是死在这儿,日后想起,我难道不会觉得于心不安么?
石崇看了我一眼,想要说话,然而我已经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我们二人,为何都要依附森爵了。因为他不会迟疑,而我们……永远都在顾此失彼。”
石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眉梢扬起,然而神色却淡如雾霭山岚,“看来你心中,是已经有了主意了。这是两难的局面,救他们,便要舍崇德。我虽然觉得孙大人未免不近人情,然而他说的没错,一时宽仁,终究是酿成大祸。”
我摇摇头,“那是因为孙大人看见的是全局,而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要顾大局,却也看重小节。如果放任他们不管,那么我与当日的苏裴安,又有何差别?”我伸手抓住那妇人,她手上满是老茧,还有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发黄的指甲,“你放心,你的孩子,还有你,都不会有事的。”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她其实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听见自己得救了,便一连声对我道谢。原本隐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砸落在我手背上,竟然像是被火焰灼烧似的。
“打开内城大门吧,放这些人进去。”我回头看向石崇,一字一句地说道。
石崇倒是并没有立刻开口否决,只是看了我一眼,“碧清,你这样做,也不过是救他们一时罢了。外城倒,而内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所有人都是瓮中捉鳖,不如等外城攻破,他们四散而逃,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梁王已经生了反意,不惜以兵力抵抗森爵。你认为这一场大战,这些人能逃到哪里去?外头数万军马,难道不能围杀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你们在崇德苦战,梁王岂会放任消息传回去?”我沉稳说道,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石崇,我有一个计策,或许可以一用。”
“当真?”石崇挑眉,“碧清,这不是儿戏。若是你做不到,到时候崇德城所有百姓,便全都要陪葬。”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知道,我素来便不是那样的人。”我徐徐说道,“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我又怎么敢信口开河。”
石崇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思虑什么,片刻后却朗声笑了起来,“好,既然你有把握,那么我便信你。”
有士兵奉命而去,只是那人神色苍白,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这荒唐命令。内城原本狭小,若是百姓全都挤进去,到时候要是有什么差池,岂非真的是全都要死在一块了?
他自然不敢质疑,然而他不敢,孙智却敢。这道命令很快就被驳回,孙智原本已经转入内城,此刻也气冲冲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有几分吹鼻子瞪眼的感觉,只是到了石崇和我面前,到底还是略略平息了怒气,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军师莫非是并没有听清老夫的话,四门此刻不可开,到时候外城被攻破,这些人尚且还有一线生机。此刻打开内门,反而是将他们往死路上推!”
“一线生机,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争来那一线生机?”石崇还没有开口,我已经越步而出,神色平淡,“孙大人曾是黎世太守,对崇德城的百姓,难道当真半分情意也没有?”
“情义?”孙智怒极反笑,“我为百姓父母官,何尝不想他们能够安稳平乐。但是如今天下局势尚且危在旦夕,倾覆也不过是一棋之力。怜悯一城之人,那么姑娘又将魏国其余百姓置于何处?”
他问的声色俱厉,然而我却已经胸有成竹,因此也不惧怕,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孙大人不外乎是认为崇德是负隅抵抗,终究难逃一败。但碧清有一计,或许可行,只是不知孙大人可否信我,放手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