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视死如归的目光陡然一动,一刹那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想用他们要挟我?呵,早在梁王派我前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将他们送走了。孤家寡人一个,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么?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让自己的妻女隐姓埋名一辈子,这对他们来说,公平么?况且三岁的小孩而已,你想要自己的女儿,一生没有父亲么?”我扬起下巴,声音柔和而平静,“王将军是良将,我知道梁王对你有赏识之恩,但归根结底,你终究不是梁王的人,而是一个将士。保疆卫国,才是你投身戎马的初衷,不是么?”
“你是谁?”王永吉冷冷看了我一眼,目光变幻莫测。
“将军何必在乎我是谁,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想一想……究竟怎么将功折罪吧?”我看了石崇一眼,示意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其余的都该交给他了。
王永吉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谁能够抵抗将功折罪这四个字。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想死,他还有一个等候他回家的妻子,还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哪怕是为了她们,王永吉也会答应我们。
“王将军,沈姑娘所说的话,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我们之间,是对手,但却也同样是为了百姓。你一生为梁王手下做事,扪心自问说一句,当真觉得问心无愧么?如今投靠秦王殿下,日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石崇似乎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一个将军,真正想要的不会是牧马南山,日后……还有更辽阔的战场等着你。”
我和石崇两个人,都抓住了王永吉的软肋。他当然不甘心自己的妻子女儿一生都过着贫困交加,不能见人的生活。而石崇所给的诱惑,则是一个男人的野心。
王永吉的目光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扫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们胜了,我愿意……降服。”
王永吉落寞的背影慢慢远去,此刻天色都已经快要昏暗下来,就好像是伸出獠牙的妖魔,一瞬间吞噬了一切。然而黄昏之后,仍然有金光不落。
石崇也松了口气:“我原本以为他会自刎,这样孤绝的一个人,如果不能劝降,最后便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我原本以为此战势必十分难熬,然而没想到竟然会如此容易。”石崇看了我一眼,“如此说来,倒是都多亏了你啊。”
“我不过是一点小聪明罢了,王永吉之所以肯如此轻易投降,多半还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吧。他相信你的为人,必然不会轻易负他。你既然答允了会饶恕那些士兵,也会既往不咎,他才肯这样轻易投降。”我笑了笑,然而心中却又焦灼起来。
那一把无名火从来不曾消失,我知道自己的心,此刻只怕是恨不得飞到森爵身边去。
“此地虽然平安,然而森爵那边又如何了?”我的目光深深,然而再怎么看,终究还是看不清远隔我千山万水的那个人。
我和石崇并肩从城头上走下去,此刻的崇德城有兵荒马乱的悲凉,却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百姓们都感激的看着我们,然而那些跟随王永吉的士兵看我的眼神,却明显带着敬畏和恐惧。
我不敢看他们的视线,只觉得心虚和不安。
我的手中满是鲜血,这些人不知道又是怎样恨毒了我。石崇的嘴角带着笑意,似乎是想让我也平静下来。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场弥天大祸竟然会消失于无形,然而我的手上,到底是沾满了鲜血,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内城守住了,人人都有节后余生的庆幸。然而一直走到内衙的时候,我强撑的气势却在转瞬间垮了下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浑身**。
石崇抬起眼看了我,“怎么了,还觉得害怕么。来到战场之中,谁又可以置身事外?”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说道:“我的手中,一样也满是血腥,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明白。”心口就好像是有一块石头堵在那里,不得上,也不得下。我知道石崇是在安慰我,我也懂得,此事不能将所有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目光一扫,想起那些士兵的眼睛,我都觉得心有余悸。
如何能够轻而易举说服自己,将一切全都视若无睹呢,我实在是做不到。
府衙之中原本庄严肃穆,但是经过这一场动乱,到底还是显出一种荒烟蔓草的颓废。草木上竟然还有露水,那不是露水,想必是战乱之中撒上去的鲜血,盈盈欲滴。
我的双腿一软,石崇连忙伸出手来扶着我,蹙眉道:“碧清,你从来就不是软弱的人。不要再为无谓之事伤神,两军交战,对方便是敌人,如果怜惜敌人的性命,那便是要葬送我们自己的人命。”
石崇很少有这样声色俱厉的时候,此刻说起来,倒像是雷霆在耳边响起,一瞬间便让我清醒起来。就好像是海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礁石。现在不是我自怨自艾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着我。
“石崇,此地之事已经平息,那么森爵,森爵在哪里?”我喃喃说道,“崇德城是黎世的中心,然而战线如果再拉长的话,那么就是黎世与燕云十六州的交接,贵州了。森爵,他在那里?”
“你蕙质兰心,我原本就不想瞒你,也知道根本不可能会瞒得住你。”石崇笑了起来,然而他眼眸之中却似乎有淡淡水汽从里面弥漫了出来,“不错,秦王殿下此刻正在贵州。我们以贵州和崇德城两地相连建立起来一道防线,梁王势必以为我们战线拉长,那么两头的力量势必都薄弱不堪。所以才会将王永吉抽调出来,我们原本未必能守住,但是……”
“但是天命所归,你既然来了,守住了崇德城,甚至还降服了王永吉。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的目光之中,水汽忽然散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枪头打磨之后的锋利光芒,那一刹,简直亮如刀刃。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碧清,我决定立刻启程去贵州。”他的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然而心中那样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浓烈。石崇看着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碧清,看来对秦王是真的一往情深。”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我素来不习惯听见这样的话,更何况还是从石崇口中说出来的,越发觉得古怪。
“没什么。”石崇摇了摇头,像是在笑,然而目光却平静,“我只是在想,或许碧清你身上承担的东西,也太多了。你想查清沈家到底为什么会混乱遭此横祸,你和秦王明明也是真心相爱,可是为了秦王,还是愿意将王妃之位拱手相让。我曾经说过与你结成同盟,只可惜……最终什么也不曾帮到你。”
石崇的目光温暖,那一刹,这个站在我身边的男子,似乎变成了松柏碧石,带着古朴却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笑了笑,“帮不上忙的,应该是我才对。况且袁家的封地陈郡就在此地,现在秦王已经迎娶了袁凝碧做王妃。我相信袁太后应该已经有了密令,袁家的兵马,应该也快要出动了吧。”
石崇点头,“不错,我已经收到密报,其实梁王这一次之所以会行动草率,失了分寸。何尝不是因为有了袁家插手的缘故,如今袁家的兵马,也是时候该行动了。”
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和石崇还有森爵都知道,这片土地之上最大的毒瘤就是这些割据疆土,虽不封王,但其实和封疆裂土的王也没有什么差别的世家贵族。但是此刻的斗争之中,森爵和石崇能够借助的力量,终究也只是这些士族贵胄。
我长叹了一口气,森爵那样骄傲的男人,当初迎娶袁凝碧的时候,心中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
石崇只说我受了委屈,然而其实……谁又不委屈?
我不想再想这些,成大事者,终究是有舍有得。我爱上的男人,需要操心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日三餐和衣食无忧。他要这个天下太平,要整个魏、楚两国,全都是他涂抹的画板。我不能替他抱怨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拖他的后腿。
“石崇,辛苦你。”我低声说道,如果不是石崇,只怕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坚持了好几日,此刻好不容易能够松一口气,却又不得不立刻赶往贵州。
“十万火急的军情,哪里耽搁得起。我不觉得辛苦,只要这一战能胜,那么……便没有什么辛苦的。”石崇看了我一眼,“碧清,倒是这一次,我希望你答应我,留在崇德。前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我抬起头来,看见血色阳光在头顶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