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凝碧或许不曾想到我竟然会如此不顾自尊,嘴角那一抹轻蔑笑意转瞬凝住了。石崇侧过脸,便想站过来伸手拉我,然而凤衣锦袍的女子却无声无息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走呢?走的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沈碧清,我给过你那么多明示暗示,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在,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可是你偏偏要自投罗网回来,可是即便回来了,你又能做什么?”她如秋水明月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了下去,“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也交托在这里罢了。”
“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我转过头去,只觉得牙根都咬的发酸,“袁家派人追杀,芸儿和成民,只怕都死了,是不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森爵如今也生死未卜,倒不如回来,死在这里,也是个交代。”
袁凝碧依稀有怜悯之色,“不错,皇上离京之后,姑母就想过杀了你以绝后患。只是景仁宫称病,把手森严,姑母也不想落人口舌。但你千算万算,却不曾想过,宫里头伺候的人,就像是墙头上的草,哪一边的风强一些,就往另一边倒。自然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偷偷向姑母告密,沿路追踪,哪里会查不出来?”
“你倒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那个丫头穿着你的衣服,被乱箭射死了。至于那个侍卫,也被砍下了头颅。”袁凝碧的唇角轻动,那艳丽轻薄的胭脂,就像是大雨倾盆的夜晚,蜿蜒而去的一抹干涸血迹。
“那个丫头临死前还跳下了悬崖,尸骨无存。我们原本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果真是李代桃僵!”袁凝碧轻轻叹了口气,“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倒是非要自己闯进来。”
早在为他们点上清香的时候,我心中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芸儿披着我的外套奔走,一去不还。她临走的时候,曾经喊过我一声姐姐。我明明知道,就像是春令当日为了救下我们而送死时一样,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可是我心中,却并不曾想,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见芸儿和成民的死讯。
他们,心中,可曾恨过我?不,不会的。可正是因为他们的不恨,我才越发不能宽恕我自己。
原本还挺直的脊背此刻陡然松懈下来,我的手指紧紧握着裙袂,让人淬不及防之下,只觉得唇间一痛。抬起手一抹,才发现是咬的太过用力,整个下唇早已变得鲜血淋漓。
“碧清……”石崇的声音陡然从耳边响起,带着急切和疼惜,一方雪白的手帕无声按在了我的嘴角。他想要说些什么,只是目光沉重,到底只是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袁凝碧却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她的声音在头顶一点点晕染开,带着不真切的冷冽,“大人如果将她金屋藏娇,一辈子都不让人知道倒也罢了。但是……”她顿了顿,忽然笑得花枝乱颤,“大人竟然,真的是想要带着她来看皇上一面么?这样的博大胸怀,实在是叫本宫佩服的很!”
“皇后,当真以为袁家已经胜券在握了么?”石崇的眸子凝滞不动,声音嘶哑却沉重,“如果我即可公开皇上龙体不安一事,天下到底会鹿死谁手,只怕还是两分之说?楚国平定才不久,民心尚且动荡。而皇室宗亲都知道皇上只有一位未出生的龙儿,若是宸妃身死,那么皇上便没有子嗣留存后世。谁来继承皇位,恐怕就不是太皇太后和皇后,能够决定了的吧?”
论权谋,谁能够和石崇相比呢?他的嘴角尚且蕴着难以言说的笑容,然而目光却锋利如同刀刃。袁凝碧的指尖轻轻颤抖起来,无声无息捏住了自己的衣角,只是那一双眼眸却凝住未动,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嗤笑道:“本宫还以为,石大人当真对宸妃一往情深,竟能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入宫。不过现在想来,原来石大人是有恃无恐的缘故么?”
“本宫也实在为你可怜的很,沈碧清,你说的没错,你现在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她的眼底有猖獗的笑意,似当年在我身上所受到的羞辱,如今终于能够一雪前耻。
“石大人说的没错,本宫可以不留她在皇宫,可是大人自己也要明白,她若是在背后兴风作浪,那么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可就是石大人自己了。”袁凝碧冷冷看了我一眼,语气冷淡,“至于你方才问我皇上,皇上龙体,不是你能过问的。”
袁凝碧拂袖而去,当年那个唯唯诺诺哦的中宫皇后,此刻倒是也有了几分太皇太后的肃杀之气。权力便如同猛虎,虽然骇人,然而驱使猛虎的快乐,又有谁能够抵抗呢?
我原本跪在地上,此刻倒是忽然平静了下来。发髻自然是早就已经乱了,抬手理一理乱了的长发,尚且不曾回过神来,绛衣如火的男子已经抬起手,搀扶了我一把。他的眉目清澈,却也带着几分无法避免的尴尬。
我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借着对方的手一使力站了起来,面向前方,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石崇苦笑,“碧清,我没有想过他们也会防着我,竟然将皇上转移了地方。若是早知如此,我必然不会带你来受这样的折辱。”
“是么?”我回过头看着他,目光深处掠过一丝嘲讽,“或许你真的不知道,森爵不在这里。可是无论他在与不在,我总归是要来皇宫里走一趟,也终究是要受人折辱一遍的。否则你方才那方立嫡立长的话,又要去说给什么人听?”
或许是因为跪的太久了,双腿都有些许的发麻,我却并不肯回头,只是一步步朝前走。大殿之内空旷寂静,连这样细微的声音,都能激荡起荡漾的涟漪。
“石崇,我想当日我将长簪当掉,暗中向你求援,或许是我这一生,做过最错的事情。不仅仅是害了我自己,也辜负了当年我们并肩过的那段时光。”
我逆着侧光,嘴角忽然浮现出了淡淡一抹笑容。日光正好,却叫人总是难以言说的寒凉。那些流年韶关,飞快的从身后退去。石崇的目光微微一怔,想要闪避,然而最终却只是回以轻如无物的一缕叹息。
这一次门外的侍从并没有再剑拔弩张对着我们,倒好像是从来不曾看见有人在皇宫之内进出一样。
这些人穿着金吾卫的衣服,然而腰上悬挂着的,却是淡青色的璎珞。那是女子专用的柔和颜色,与御驾跟前准带明黄截然不同。
甚至不必去想,普天之下,想必也只有袁家能够有这样的本事了。
在朝廷之中把持朝政,在后宫之中,竟然也能够撤换了从前的金吾卫,换上了自己的人,实在是叫人刮目相看。当初森爵登基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内乱,宋王仰仗母家的势力想要谋逆,最后反而被连根拔除。
前车之鉴,倒是让隐忍不发的袁家学会了经验。我的目光扫过皇城,然后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
石崇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一直回到了府邸之中,他都始终一言不发。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好像在转瞬之间被人摧折了所有的锐气。
我回到房内,伺候的女婢连忙过来为我倒茶,然而我却只是摇了摇头,“你们出去吧。”
对方的神色顿时惊讶起来,这些天伺候,她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我的不言不语。此刻听见我忽然开口,一时间都露出了诧异神色。我轻笑了一声,声音却压低下来,“怎么,你们口口声声喊我一声夫人,如今让你们退下去这样小事,我也办不到了么?”
“奴婢不敢。”几个人骇了一跳,连忙俯身行礼,“请夫人歇息,奴婢们这就告退。”
几个人鱼贯而出,只是在快要阖上门扉的时候,却传来了一把熟悉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我回过头,看见已经换下了官袍的男子眉目倦怠。婢女们悚然一惊,越发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我冷声笑了起来,“石崇,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尽了,你还来找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石崇站在我身后,轻声道:“碧清,跟我走吧。你难道,真的要命丧黄泉才肯醒悟么?袁家不会放过你,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心头大患。今日我带你入宫,本以为可以让你见皇上一面,却不料他们竟然将皇上无声无息转移了。这样的高明手段,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实在不做第二人想。”
“你难道,真的想要死在后宫之中么?”他的声音柔和而悲悯,在卸下了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争斗之后。这个俊雅的男子,终于从面具背后,流露出了他真实的脆弱。
石崇,他是真的不希望我死。当初隐居山林的愿望,或许眼前这个男子,曾有过与我一样的期盼。
“太迟了,石崇……你说这些话,实在是太迟了。”我以手掩面,疲倦的声音如烟雾从指缝里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