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古城和上海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貌,斯江上学后第一回长途旅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运河里如梭的货船,码头上不停装卸的货物,狭窄的青青石板路上叮铃铃的三轮车,路边阿婆吴侬软语吆喝着卖糕点,就连一条条别致的巷名也能引发一阵惊呼。
引起斯南大呼小叫的通常是“下里巴人”风格“太监弄!哈哈哈,这里肯定住过太监。”
“醋库巷?阿姐你住这里吧,你最喜欢吃醋了。”
“鸭蛋头?哈哈哈,住这里的小孩会不会都考鸭蛋回家?”
让斯江驻足诵读的是往往是“阳春白雪”型“幽兰巷、菉葭巷、桐芳巷、蒲林巷、瓣莲巷……”姐妹两人性格之迥异处也可见一斑。
北武带着众人去了好几个邮电局,买了不同的园林明信片寄去万春街和乌鲁木齐,还有一张寄往香港。
“这是哪里啊?”斯南看着上面的英文地址和人名十分纳闷“阿舅你的外国朋友?”
“不是外国,是香港,我们中国的香港。”北武走出邮局,笑着告诉她们“刚刚明信片上那个issnan就是你们大姨娘。她全家现在都很好,阿大阿二阿三也都上了学,正在学说广东话和英语。”
这个意外的惊喜,让斯江和斯南愣了几秒,立刻抱在一起跳了起来,两个人顾不得路上行人如织,嗷嗷尖叫。斯南松开斯江,又搂住景生蹦跶了好几下。景生扶稳她,和斯江相视而笑,都感到了拨云见日的轻松。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给你留扇窗。顾阿婆朴素的口头禅果然没错。
北武笑着拍了拍景生“你和斯江很了不起,说再多的话也不如做成一件事。你大嬢嬢那个贪污的罪名,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等严打结束后结案,九月份应该可以还她清白。”
“那大姨娘就能回来了!”斯江雀跃万分,喜极而泣。
北武却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北武也没办法几句话说清楚。
“为什么呀?”斯南很郁闷“她的家在上海,外婆也在上海,她都不要了吗?哥哥妹妹弟弟也不要了?我们她也不要了?那个香什么港很香吗?阿大阿二阿三肯定想回来的呀,说上海话不好吗?干嘛要说广东话和英语呢……”
一行五人听着斯南的絮叨走到定慧寺巷的双塔下,找个棵大树下的石凳坐了下来,这里游客不多,几位苏州老头在树荫下执棋,一个阿婆坐在小矮凳上卖糖粥,摆糖粥的钢宗镬子边上铺了一张小草席,上面蜷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睡得正香,一个七彩小风车横在她脸边,风一吹动一动。阿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轻声哼唱“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切子侬格肉,还子侬格壳,张家老婆婆,明朝还来哦。”
蝉声大鸣大放,斯江抬头看那巍峨高塔,惆怅不已。
景生走到阿婆身边买了五碗糖粥回来。
“阿婆用棉花胎包住的,还有点凉丝丝,吃吃看?”
善让接过小碗笑道“啊呀,将来谁做我们景生的女朋友,可太幸福了。顾北武同志,你这方面可要向景生学习啊。”
斯南探身指指自己“我。可幸福了。”
众人一怔,随后憋不住都大笑起来。只有景生气笑了,赏她一个毛栗子。
斯南又对着北武认真地摇摇头“阿舅,别学,学不来,天生的,没办法。”
北武差点被糖粥里的小圆子呛到,也抬手赏了她一个毛栗子。
善让笑完,却另起了一个话头“斯江你知道吗?其实从我二十一二岁开始,就总是很多人会问,善让你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还不找对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部队里这么多好同志,随便挑挑一大把。善让你怎么还不结婚?这把年纪怎么还去读大学?”
斯江抿了抿唇“好像不管我们多大,都逃不过别人的‘关心’。”
从她记事起,“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在上海孤单伐?外婆对你好还是阿娘对你好?舅舅给你买什么了?你怎么穿布拉吉(连衣裙)呀?不要跟你舅舅学啊……”长大了一些后,那些人又开始关心“你爸你妈是不是不回上海了?有了阿妹带在身边,斯江真可怜。你不去新疆找爷娘?怎么住在外婆家呢你又不姓顾,将来要孝顺你阿爷阿娘啊,少年宫怎么报名的?……”再然后,是“合唱队好进伐?怎么才能上电视?斯江你教教我们家囡囡唱歌跳舞好不好?新皮鞋嫌小了不要丢掉,给阿拉妹妹穿好伐?斯江还回新疆去伐?你阿妹回上海伐?侬爷娘呢……”
“是啊,就算我和你舅舅结婚了,还是会有好多人来‘关心’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美国呢?去了的肯定会散伙,至少有个小孩啊,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生小孩?那个谁谁谁总来找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注意影响啊,人家有老婆孩子的——”
北武一愣“欸?谁谁谁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善让哈哈笑“你宿舍里的老实头老石啊,他小弟也考进了北大,在我班上,所以常来我们系办公室走动。”
斯南摇头“好烦,关他们屁事!”
斯江叹了口气,看来就算到了舅舅舅妈那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还是逃不出这些家长里短的嘴碎。
景生却轻声问善让“那你会受他们影响吗?会不会很不开心很难过很烦?”
善让想了想“还好,烦是肯定有点烦的,不过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他们一两句话去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吧。”
斯江和景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斯江想起自己放弃合唱放弃跳舞放弃上电视后的快乐,不禁翘起了嘴角。
善让笑道“所以呢,人最重要的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这个波,通常是大环境、别人,甚至是你身边的很多亲近的人造成的。要保持住自己的意愿不变,很不容易。景生想做警察,斯江想做律师,斯南——斯南,你将来想做什么?”
斯南捧着空碗想了想“我想做什么没想过,不过爸爸单位里的伯伯阿姨们都说我适合做总书记,他们说总书记都没我忙没我管的事多。”
斯江笑弯了眼,点头道“那你可以努力一下,当我们新中国第一个女总书记。”
斯南“我想得美哟,我要当了总书记,哼,我就——”
景生见她美得眉开眼笑,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就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