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闻声,皆见默然。静得盏茶光景,倒是听见古芊芊吃吃娇笑起来。
“朝堂之事,参伍错综。即便尔等有三分能耐,怕也实难做到穷神见化、望影揣情。”
胥留留闻言,禁不住一舒浓黛,唇角一翘,柔声撺掇道:“郡主言及于此,自然通晓内情。方才既已放言,何不就将令尊所告隐秘和盘托出,也免了我等露怯丢丑,贻笑大方。”
此言一落,古芊芊耳郭立时一抖,起模画样徐往堂正中踱了几步,后则摇眉晃脑,娇声应道:“只怕老子唇焦舌敝,反为人作了信口开河。”
这话一出,自是有人耐不住臊红了面颊。
古芊芊大喇喇往楚锦处递个眼风,凝神半刻,后则长吸缓吐,迅指反敛了面上神气。
“那金樽,本乃老国主所赐。”古芊芊一顿,嘬腮苦笑道:“祖父同楚老将军当年所为,实堪入麟阁、载名功,又岂是区区一只金樽便可道尽?”
这话一出,堂内余人皆被吊足了胃口,眼目齐刷刷往古芊芊身上一钉,连眨眉亦是未敢。
古芊芊见状,面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口唇微开,悠悠接道:“廿四岁前,老国主时值壮年,已掌钜燕一十六载。若干年来,陶渔耕稼安居乐业,举国内外歌舞升平;上无天灾,下无人祸。”
“何曾料得,便在那年盛夏,宫内突发疾疠。不过几日,染疫之人,已达百数。”
楚锦同容欢对视一面,双双屏息,齐刷刷将眉眼一递,示意古芊芊速速接言。
“那一时,老国主心虽不愿,身难由己,见疫病难控,只得火燎眉毛般退出皇城,转往别苑安顿……”
未待古芊芊言罢,胥留留已是同五鹿浑相向一怔,似不自信,启唇轻询,“这时疫,未及草泽?”
古芊芊面上一黯,颔首应道:“不正之气,本为天降。偏巧那疫病,只限皇宫,未发江湖。”稍顿,古芊芊徐徐退个两步,逃目缓道:“据家父所告,那一时,除却帷闼仆婢、侍卫宫僚,尚有妃嫔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皆染恶疾。”
“本公子听说,当今国主同其亲姊,便是那远嫁垂象的适心夫人,姐弟二人均为太后所出。除此二人,未闻老国主别有绪馀。”
古芊芊眼白一飞,鼻息稍重,哼笑嗤道:“老国主本有四子八女;时疫之后,所留唯当今国主同长公主二人。”
容欢闻声,啧啧数回,一手托樽,一手执扇,阴阳怪气径自轻道:“如此说来,当今国主倒还真是天命所归。”
古芊芊睬也不睬容欢说话,鼻头一缩,沉声欷叹,“宫内十数御医时时不休,百数药炉刻刻不冷。即便如此,众人却是苦思冥想,束手无方。有胆横者,舍命放手一搏,配了些前无古人之新药,却因宫内仆役无多,无人可试。”
楚锦目珠一转,陡地跌了个趔趄,强挤个笑,颤声试探道:“莫不是……莫不是老国主一道圣诏,令家父…入宫试药?”
古芊芊冷哼一声,目眶虽红,却不见泪,一字一顿缓声应道:“老国主思量再三,生恐时疫之事为宫外所查。穷途跼蹐之中,莫可奈何之下,只得将试药之重任托于心腹……”
“便若延久老王爷,便若山庄老将军?”
古芊芊挑眉瞧了瞧闻人战,颔首不迭。
容欢闻声,舌根一颤,只觉郡主言辞有锋,如针如刀,冷冰冰硬邦邦砭人肌骨。
“令尊…可有提及……入宫试药之人,共有……几名?”
古芊芊稍稍见怔,脖颈一歪,缓冲容欢应道:“这一事,家父怕也不知。据说太后传密之时,也仅提及祖父一人。若非此时此地得见金樽,老子尚不知楚老将军也是同祖父一般模样的英雄好汉!”
一旁五鹿老本是久久未语,听得此处,不由探手将那重又粘上的假面皮按了几按,目珠一转,抬声自道:“古楚二老勇入王庭,舍身试药,其胆可嘉,其忠可佩。只不过,究竟是何厉害方子,竟能将人吃成人彘?”
楚锦鼻头一酸,立时逃目,打叠精神,强硬支吾道:“甚的…甚的…人彘?老子先前便说,老子的老子…不过是……无言无明、难动难行…罢了!”
古芊芊闻声,身子陡地朝前一仆,胸脯上下起伏无定,指尖掐牢,朗声便道:“若生疾疠,轻则畏寒壮热,重则痓厥谵狂。如此霸道之时疫,自得以最毒之方攻克。即便新方内有一味药或多或短了半钱,用于人身,后果怕也难料。”
“楚老将军之状,老子不甚清明。同一剂药,作用尚且因人而异;况老将军同祖父所试,未必是同一方剂。”言罢,古芊芊自往楚锦处瞄了一眼,目帘一低,轻声接道:“药方毒方,不过一物两面。祖父那般情状,恐是初服不适,为防药性蔓延,方才断腿断臂,以求自保。至于听味视三觉尽失,自然也是那药力所害才是。”
寥寥几句,却已引堂内诸人尽数唏嘘慨叹,默默难语。孰能料想,后世之人佯作万般云淡风轻,前世之师当溺何种波涛汹涌?
寂静约莫半柱香,楚锦终是将覆于额上的手掌徐徐撤了,凤目一挑,吞唾哽咽,“你们王府,尚且早早知晓真相;一笑山庄,却被一味蒙在鼓里。更不消提,你等后日,虽无恩遇,却得隆宠;楚氏一门,反遭皇室暗置耳目,防芽遏萌。家父一生,护国保家,坎坷蹀躞,伶仃颠仆。舍身倾至恳之诚,忘命履至固之义,事后非但不得国主正名,反是先遭猜疑,后蒙抛弃,如此这般,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古芊芊见楚锦那般模样,头脑一热,两腮一鼓,已然见怒。
“金樽之内五宝所成十字,皆为老国主御笔宸翰。如此厚赐,你个小畜生尚不感恩?”骂罢,古芊芊颊上一红,似觉违言,眨眉两回,缓声劝道:“此一事,老子初时,亦是不解。相询家父之后,方才明白——朝堂之事,瞬息万变。那场疫病,若降全国,反倒好些;惜其只发内廷,未见蔓延。此事若传扬开去,帷幄之德,袴襦之善,岂非毁于旦夕之间?”
“这话怎解?”
容欢单手使力,将那金樽于掌内紧了又紧,挑眉扫一眼闻人战,懒声应道:“时疫只存于宫内,只降于老国主身侧。如此这般,万一有心人煽风点火,岂不教一干甿庶误以为国主不道,方蒙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