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缸的后面,有一张被水流、光和玻璃合伙扭曲了的脸,她大概也隔着这重扭曲看到了卫来,诧异地抬起头来。那是埃琳。埃琳是个年轻的德国女人,顶一头红发,很像著名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里的女主角,脖颈上纹了一条绕颈一周的、很细的眼镜王蛇,蛇信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处,每次讲话,蛇信都好像在咝咝抽动。但实际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块堪称温和的白板。她看着卫来,疑惑,而又警惕,一只手探向吧台下方,那里藏着一把俄制马卡洛夫手枪。卫来知道她没认出自己,或者把他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头发乱糟糟的,几乎跟多日没有剃过的胡子长到了一处,如同两丛灌木狭路相逢;脸上有擦伤,泥色浸到皮肤里,水洗不掉。穿的不伦不类,兽皮的馊霉味杂糅着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举火的那两天茹毛饮血的生食日子。他喉结滚了一下,说:&ldo;我。&rdo;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ldo;david&rso;sg?&rdo;‐‐卫来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热地爱着中国,仔细研究过他的名字之后,说,在中文里,&ldo;来&rdo;就是&ldo;e&rdo;的意思,当我们讲&ldo;david&rso;sg&rdo;的时候,我们不仅在陈述你来了的这个事实,我们还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所以埃琳现在,是在叫他的名字。卫来点头:&ldo;钥匙。&rdo;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产,在这幢楼的顶楼,外出时,钥匙通常交给埃琳保管‐‐仅仅是保管,埃琳从未兴起过帮他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或是更换c黄单的念头,尽管她一直强调自己很爱他。埃琳仍在震惊中,只用两个指尖拈着钥匙递过来,卫来趋身靠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复杂且嫌弃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几乎是把钥匙扔过去的。卫来伸手捞住。埃琳说:&ldo;你怎么变成这样了?&rdo;卫来回答:&ldo;你在北边过四个月,也这样。&rdo;这不是真心话,埃琳这样的,四天都捱不过去。他转身离开,楼里没外头冷的那么凛冽,他边走边把兽皮脱下。埃琳在后面叫:&ldo;卫!&rdo;卫来回头,她迎上来,又被熏回两步,脸色郑重,甚至带一点恼怒。&ldo;卫,你最好恢复以前的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主要是爱你英俊的脸和身材……&rdo;说到&ldo;英俊&rdo;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对着眼前这张脸,说出&ldo;英俊&rdo;这两个字都是对英俊的亵渎。&ldo;……总之,你现在这样,我没法爱。&rdo;‐‐上楼的电梯在狭长的走廊尽头,过去的时候会经过保安室,公寓楼只配一名保安,是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秃顶,胖的很有规模,以至于穿过保安室的门都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后的桌子边,或者趴着睡觉,或者吃饭。卫来经过的时候,马克正举着餐叉,专心磨切盘子里的巴伐利亚白香肠,他感觉到有团黑影从窗前经过,为尽保安的本分,打了句招呼:&ldo;oi!&rdo;打招呼的时候没抬头,发音不准的那声oi带着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肠身上。卫来觉得,不管此刻从窗前经过的是杀人犯、棕熊、外星人还是幽灵,马克都不会留意的‐‐他只是一个配备、陈设、住客的心理安慰。在漫长的公寓保安生涯里,马克只&ldo;挺身而出&rdo;过一次。那是圣诞节,半夜,有两个人在公寓的三楼杀了人,他们并无所谓,往尸体上浇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挟着尸体出来,权当挟了个酒醉的朋友。尸体只穿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尖刮擦地面,身后一行混着啤酒味道的血迹。那时候的马克还没这么胖,他远远看到有人过来,觉得节日该有节日的气氛,于是在两人一尸临近的时候,蓦地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叫:&ldo;圣诞快乐!&rdo;他得到了难忘的圣诞礼物:以为事发的凶犯捅了他一刀。这一刀让他的工作合约得以长久延续,因为马克对外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住户抓住凶手,所以勇敢地冲了出去。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凶手最终也没被抓到。电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动开关铁丝门,角落里扔了卷报纸,被踩过许多次,鞋印间露出黑体加粗的印刷词加感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