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了几天,大约是习惯了,倒也没再觉得这张脸是如何的不堪入目了‐‐就如同王宫里那些华服美人,再美的一张脸,看的多了,也同样没了任何的感觉。甚至,这个秭女倘若不是脸庞皮ròu粗糙黯黄,原本生的应该也还算是端正的。鼻、唇,面型,都还过得去。一把头发也算好的。便如此刻,绾的松了些,便沿着肩膀斜斜地堕了些下来,又被烛火打了层光,看起来像是一匹厚实黑亮的光滑绸缎,摸一摸的话,手感想必甚是清凉。尤其她的眼睛,其实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他到此刻,还记的去年秋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恰从剧痛的昏迷中苏醒,睁开眼,映入了他瞳孔的,就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两丸晶莹宝珠,眸光灼灼若华,居高临下,用带了点厌恶似的目光俯视着他。令他印象鲜明,至今如在眼前。……见她困的越发厉害了,脑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简牍一合,抛在了她膝前的地席上。&ldo;啪&rdo;的突然一声,在这静谧的夏夜里,听起来倍加的脆亮。阿玄一下被惊醒,抬头,见他坐在对面,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精神,再次替他扇风。&ldo;罢了,睡去吧!&rdo;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对她便卧了下去。……阿玄当然没有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幕帐。她卧在距帐帘门不远,那块他脚边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说也奇怪,片刻前,她还困的坐着打扇就能差点睡过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却又睡不着了。他的呼吸声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数尺的距离,听起来却格外的近,如同就响在她的耳畔,不断地吹着她耳垂上的茸毛,吹来吹去,吹个不停。帐内闷热,躺下去没片刻,浑身汗更多了。她愈发心烦意乱,闭着眼睛,开始数他的呼吸。一,二,三……她数到两百,非但没数来困意,反而惹出了内急。小腹慢慢地涨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片刻,确定他已熟睡无疑,慢慢地从卧毡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幕帐角,蹑手蹑脚地猫了出来。钻出帐帘,迎面一阵夜风,整个人凉慡了不少。……阿玄向瞭夜守卫简单说了声,便朝不远处的一处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决了内急,转身来到了野河旁。宿地傍水而起,数十丈外,便是这条野河。满月高悬于顶,清辉曜洒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银光,夜风拂水,泛出粼粼一层微波。阿玄蹲在水边,俯身撩水泼面,一阵清凉之感仿佛渗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肤的深处,感觉极是熨帖。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阿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宿地,静悄悄无人,只有瞭夜卫兵几道模糊的身影。她便沿着河边,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苇丛边,蹲了下去,脱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肤的一层汗泥。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动脸庞微微发痒。阿玄起先并没在意,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手却顺势一滑。她顿住了。那层她早已经习惯了的附在她脸上的如同第二层肌肤的面皮,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毫无预兆就这样顺着她的手,从她的脸上整张自然地脱落而下了。一阵夜风吹过,身畔苇糙簌簌地响,阿玄感到面庞凉飕飕的。她呆住了。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摸了下脸。触手柔嫩而光滑,犹如一只刚刚剥去了壳的蛋。义父临走之前曾说过,在他去后半年之内,他施在她身上的异术就会自解。义父去世后,她先是被发迁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边,中间一波三折,算时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个月。随着半年之期日渐逼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哪日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该如何自处。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比原本预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早习惯了附着这张假面生活,此刻骤然没了假面,就如同没了能让自己躲藏的蜗壳。面庞依旧凉飕飕的。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